不过频率低,并不代表我们就彻底生疏了,相反,我们最亲密的接触,就发生在那段时间里。
我想……他大约也感觉到了什么,如同我心内那股预感一般,不祥的未来图景也在他的脑子里酝酿,于是……
而他对父亲和黄医生的放任,或许正是另一种形式的反抗。张家和吴家,包括身为外来者的黄医生,都对他的安排表示不满,小哥对此只能默默承认。而他自己想要反抗的,大约是这无解的命运本身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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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都束手无策,像海中孤舟,只能被波涛挟持着前行。张起灵并非神仙,小哥只是个人,他救不了我,只能做一些心知肚明是无用的反抗,并在消极中等待,等待那不可能的微茫希望。于是他像个凡人一样不由自主地放纵:放纵父亲来看我,放纵他们给我吃肉,然后看我没有因沾染荤腥而变得疯狂,哪怕它们的确在我短暂的平静里一点点谋划着即将降临的惨烈。
他从这里头汲取希望的幻觉。大约他也想看看,看他的判断是不是真的错了,我是不是真的沾了荤腥就会发狂,是不是真有什么不可战胜的黑暗力量在掌控一切……他禁闭我那么久,用尽一切方法,事情却没有任何改善,反而越来越糟糕。无路可走中,即使是他也会去产生幻想:难道真的令我保持平静,靠一些亲情和爱情的滋养,就能够让我的疯狂消退,回到平静中?
他只是一个人,他的判断真的错了么?
不,他并没有错,只不过,这样的对错,在那股过于强大的力量面前渺小得不值一提。
既然谨守戒律也不能治愈我,那不如让我享受崩毁前的最后一点人间烟火,满足我卑微无望的期待。
于是他来了,给我想要的,那也是他一直以来的渴望。
我记得很清楚,那天是我的生日,我偷吃过父亲送来的蛋糕,甚至喝了两杯酒,然后早早睡下。笔记本摊在桌上,两支笔放在它右边;台灯中,熄灭的灯泡上犹带着一点热度,外套稳稳挂在衣架的第三个钩子上。窗户闭合,一丝风也钻不进来,两颗寥落的星星在窗帘后边悄然闪烁。
夜色深深,房间陷入浓郁的昏暗,我平躺在床上,薄被遮住胸膛,四肢放松,头发因许久不曾修剪已长到了脖子上,此刻,它们垫在我与枕头之间,像一层薄薄的羽翼。
这夜我就躺在无形的羽翼上,似乎即将飞起来。
他走进来时我正睡着,如今的我又一次深入梦境,漂浮在亦真亦幻的往事中,像个彻底的旁观者,窥视让我心跳加速、浑身火烫的夜晚。
伴着一阵沉重的声音,大门被轻轻推开,跟着是拉开铁栅栏的“喀拉”声,掩盖他轻灵又稳健的脚步。他走了进来,大门随之合拢,然后他站到床边,静静看着我。
没有开灯,但我相信就在这深邃的黑暗里,他也能将床上的我完全看清楚,因为我看见他朝我伸出了手,准确而温柔地将他的手掌放到我面颊上,让我的脸落在他掌心里,像海面托着即将坠落的月亮。他的手很大,温热**燥,略长的食指和中指恰好印上我的太阳穴,感知着下方血脉规律的流动。
他看着我,久久没有动弹,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我直觉他正在犹豫,在内心深处对他自己做着最后一次拷问:是继续下去,还是就此抽身,就像他从未来过这里。
我在不可见的虚空里屏住呼吸,即使梦境里,我也感觉到了自己越来越快的心跳。看着这一幕,时间仿佛停止了,就在这一刻之前,世界是这样,之后,它们会变成另一种模样。
哪一边的世界更好?我不知道,他也不会知道,如同所有人都不知道,对一个已没有生存意义的人,是给他希望,让他继续盲目乐观好呢?还是让他认清现实,明明白白地去死比较好?
站在普通人的立场上,大约会觉得善意的欺骗比较好吧,如同当初他若说一句爱我,便是对我最大的抚慰,一切也就不会发生。可是一切已经发生了,就在当下惨烈冰冷的现实中,善意的谎言早已被现实打得支离破碎,难以成立:他若爱我,怎会一次次失踪抛下我,怎会在回来后一次次拒绝我,怎会将我囚禁,让我过着食不果腹的清苦生活,又怎会在这漫长的时间里拖延痛苦的过程,而不给我一个痛快?
或许,他只是想留着我的生命,至少我还活着,还在他眼中行走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