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亦见他不答,停下了手中的墨,追问:“萧晟,能告诉我为什么么?”
手一抖,女子额前便多了一点朱丹。萧晟望着纸上的一滴朱红,不语,却双眉紧锁。那一声轻唤太熟悉,熟悉得令他只觉恍惚如梦。
像是曾经也有人,用同样的语气叹过:“萧晟……”
君亦至此依然不知道为何他不愿意为自己作画,而他自己,同样也不知道。只是日子长了,心仿佛如水一样变淡,萧晟开始恐惧,却不明这恐惧源于君亦。
萧晟渐渐发现,自己如前世一样,病得很重,他或许是积劳成疾,又或许是别的什么原因。但对于君亦来说,让萧晟好好休息,切莫再起来作画才更为重要。然而,他们的花费,始终需要卖画来填补,这不过是脱离梦境的、太过残酷的现实。
一旦萧晟不再卖画,君亦首先想到的便是这间客栈里的开销。他有钱,用钱买药,买药为萧晟治病,即使是用尽自己的一切力量。君亦想的很浅,而且很单纯,然而便是如此,他也依旧做不到。
君亦将萧晟带离了客栈。那时,萧晟已经开始咯血了。君亦在一旁看着,只觉那摇曳的烛光宛如萧晟的血,而烛光下滴垂的白蜡,便是自己泣出的泪。他走得轻车熟路,仿佛早已将那座山、那条栈道铭刻于心。直至抵达时,萧晟才猛然发觉,自己前世记忆中的竹屋、庭院、飘摇的枯叶都在眼前。
“你是怎么知道这里的?”他皱着眉问。
君亦笑了,“以前知道的,很久很久以前……”
萧晟的病情急转而下,身体越来越虚弱,整日坐在屋内,甚至连走路的力气也没有了。他慢慢养成了倚着窗望向窗外的习惯,然后,总是看见君亦站在树下,一遍遍扫着那些永远也扫不完的叶,叶被秋风扬起,金色在君亦的身边辗转。眼前的人逐渐与脑海中的人影重叠,萧晟愣住了,紧接着自嘲地笑。
他们长得完全不一样啊,不是么?
萧晟太想作画,他觉得这两世都是用画砌成的生命,在生的陌路里,他该再于白如雪的纸上画下些什么,将他的希冀存于丹青之间。他的希冀,那个或许再也实现不了的希冀。
君亦站在萧晟身边,望着他的眉眼,然后轻声叹了一口气,取出了砚台。“你若要画,便画吧……”然后轻撩起自己的衣袖,慢慢地磨,仿佛要将时间磨得绵长,长到无尽
。萧晟侧着头看着君亦,看他的手、看砚中浓浓的墨、看他笑得凄然的神情,他猛地站起身,拉住君亦的手,不管那浓黑泼洒了一地,染尽整张画纸。“我求你……不要让我犹豫,那个人……我已找了一辈子……”
君亦任由他拉着自己的手,目光落在染黑的纸上,突然淡淡笑了:“我没有要求你放弃找他……而且,我觉得自己也不可能做到令你犹豫。不是么?”
死神到来的日子越来越近,萧晟也觉得自己或许也已经在等着那一天了。他开始觉得身体轻飘飘的,似乎也能下地走路。他翻身站了起来,去找君亦,然而庭院中却空无一人。唯有枯黄的叶,堆成他恐惧的萧瑟。
直到天渐渐暗了下来的时候,院子的门才被慢慢推开。
“君亦?你去哪里了?”萧晟望着夜幕中那个熟悉的人影,下意识地拉过他的手,却顿觉手心里一阵潮湿。
月光如水,映着那双手上数不尽的血痕。
他抬头看着眼前的人,怔住了。君亦只是笑,笑得仿佛那些扎入手中的尖刺丝毫没能让他觉得痛一般。他转身将草药取进屋,然后拉着萧晟坐下:“你听我说……我知道那些草药能治你的病,你好好休息,我一定能让你好起来。”
萧晟始终没有说话,只是看着他,目光深得仿佛穿透了“君亦”的灵魂。
天在转凉,叶成片成片地落。有个人站在庭院的树下,拿着扫把一遍遍扫着那些永远也扫不尽的叶。他每扫完一遍,就会停下来,然后垂头,像是在独自想着什么。
拥有前世的记忆,需要付出代价。萧晟的代价,是他会忘记自己必须的那个人;而君亦的代价,不过是容貌相异。
容貌相异啊!
只是,这一个忘记、一个相异,转眼便是咫尺天涯。
君亦太想知道,究竟为什么萧晟画尽了所有人,却不肯为自己作一幅画。
他静静坐在床边,握着萧晟已有些干枯的手:“为什么呢……现在仍不肯告诉我么?”
床上的人一阵猛烈的咳嗽,血洒在黑衣上,一抹绝望的红色,恰如画卷中的朱砂。他费力地支起身,紧紧攥住君亦的手。微张的嘴唇孤注一掷地合到一起,送出一声轻微的爆破,尾音却只来得及颤颤悬在空气的边缘。
“我如何……把你……画在纸上……”
岂见落日照长河,丹如朱兮青如墨。
画君为与共长歌,奈何成箫莫能和。
十年生死天涯远,可叹君容不相若。
岂见明月自盈亏,丹如血兮青如灰。
画君为与共长醉,奈何成樽莫能对。
千里路转不复还,可哀此心无人会。
岂见飒风逐白云,丹如心兮青如影。
画君为与共长吟,奈何成诗莫能应。
万般山水皆如此,可知画骨亦是君。
画人画皮难画骨。萧晟自以为将前世的君亦画下来,来世就一定能凭着这张画找到他。但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他才明白君亦原来一直在自己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