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陌没有说话,也没有离开。他抬步走到怀音身前,微抬着头望着比他高了半个头的怀音的双眸。眼前的少年猛地握紧了双拳:“我让你出去!”
清幽的歌声仿佛从极远处传来,一声声拔高,一声声清亮。正如当年,他站在高台之上,迎风而立,笑着逼问自己:“太子……好沉重的任务?您甘愿接受?”
“人生百岁,七十稀少。
更除十年孩童小。
又十年昏老。
都来五十载,一半被、睡魔分了。
那二十五载之中,宁无些个烦恼……”
怀音目光一凛,未等未陌唱完,便猛地伸手掐住了他的脖子,如同一只嗜血的猛兽。“莫要劝我!你若是三年前带我出逃,我又怎么会来这里当质子?是你逼得我走投无路……你可知,那皇位本该是我的!天下,也是我的天下!”
未陌被掐得喘不过气来,泪不自觉从脸颊划过落入衣襟中,也不知这痛出的眼泪是源于颈上,或是心上。
出逃和叛乱都是极危险的事,夺回皇位更是难上加难。这些,未陌自然知道,也知道怀音自己对此有多清楚。但只要怀音坚持,未陌既无法将他拉回来,就与他一同跳下悬崖。
他捂着脖子咳嗽了好一会儿才恢复过来,静静看着桌边拿起兵书的怀音,轻声哼着:
“霜降碧天静,秋事促西风。
寒声隐地,初听中夜入梧桐。
起瞰高城回望,寥廓关河千里,一醉与君同。”
怀音本不想理会他,甚至想将他马上赶出去,却鬼使神差地抬起了头,望了未陌半晌,继而沉声斥道:“我不需要你同情。”未陌不语,只垂下头看起了怀音手里的书,目光中暗暗藏了一
丝决然。
成也是歌,败也是歌。他的结局、怀音的结局,或许早可以料到。
但生与死,怎敌得过同穴相伴?
怀音觉得,自己一定很恨未陌,正是因为恨得入骨,才不想让他同自己一起死,免得下了黄泉眼见心烦。
未陌坐在屋内,透过窗户看着屋外的秋色。门被叩响,他一愣,起身开了门,却见是怀音身边的侍从,不禁心生不解。“请问,质子大人……”他话未说完,对方便伸手从袖中取出一个精致的酒瓶,递给未陌。
“质子大人让小的给您带来这个,上好的酒,请您尝尝看。”
未陌一愣,看着侍从塞在自己手中的瓶子,顿时明白了过来,惨然一笑:“他是怕我说出去么……质子大人,可有说什么?”
“大人什么也没说,只是让小的在这儿等您喝完,向大人回报一声。”
未陌握着酒瓶,莞尔一笑,将瓶盖打开,香气弥漫,浓得似是能刻在心底。他知道自己终有一天会死,或是死在北国,或是死在南朝,却万万没能想到,自己竟会死在今天,死在怀音的手里。
他怨,怨怀音不懂,怨他的不信任。死则同穴,自己岂会苟安?何必赐予毒酒,杀人封口!
“水调数声持酒听,午醉醒来愁未醒。
送春春去几时回,临晚镜。
伤流景……”
一曲歌罢,便作孤魂。未陌松开了握紧酒壶的手,恍惚中竟忘记了喉中的刺痛,只苦笑着。也罢,他并没有能力帮上什么,若是因此怀音能够复国,那么——
自己死也情愿。
然而,他并没有死。
只是再也发不出声音。
未陌没有时间伤心,只是隐隐察觉到了什么,有一种莫名的、不祥的预感。宫中得知未陌再无法唱歌,掌乐官虽心有不解,却还是直截了当地将他逐出了宫。未陌听了消息,一怔,手中的茶杯“砰”地一声跌落在了地上,被砸得粉碎。
他终于明白了一切,疯了般地朝怀音所住的地方跑去。
将他毒哑是为了逼他出宫,怀音何必这样做?自己怎会不知?怎会不知!
屋前一片萧瑟,风敲打着半掩的窗,里面已经空无一人。
怀音筹划出逃一事东窗事发
,所有与之有关的人都被关押,若是未陌再晚一步,定然也会被追查到。他这才懂得怀音的意思,无力地坐在地上,仰头望天,撕心裂肺地哭,却怎样也哭不出声来。
他痴,痴在不知,不知是谁不懂谁。
怀音被一路押送到了南朝,他自知回到故土便再也不可能活着离开皇宫,心下戚然。苦笑着,恍惚又想起了当年的场景,少年扣弦而歌:
“念解佩、轻盈在何处。
忍良时、孤负少年等闲度。
空望极、回首斜阳暮。
叹浪萍风梗知何去。”
他便问:“想家?”
少年眉一皱,略微颔首。
他笑着,摇头轻叹:“准了。回乡小住几日罢。”自那日起,他与未陌便是相隔天涯,宫中政变,太子之位被夺,遣送前去北疆作质子,这漫漫三年当真也就是一转眼的事。只是二人离得太远,他也就渐渐忘记了过去,唯有他的歌会在脑海中越加清晰。
只是如今,他再听不见未陌的歌。然而,断绝了他唯一的依托的,也是他自己而已。
怀音被捆绑着一步步走在街上时,未陌就站在人群之中。他望着不断被押送着远去的怀音,担忧他的憔悴。未陌推开人群,一步不落地紧跟着怀音,他在他的旁侧喊着,歇斯底里。
(“怀音!——”)
没有回头,仿佛他只是空气。
(“怀音,我是未陌啊!”)
听不见声音。即便如此,他依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