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深不觉,待到蓦然回首,已是如春风青草,更行更远更生了。
良久,方应看才慢慢从失去他的痴嗔中回过神来,梦将心底的无意识放至最大,那袭白衣回头看他的一眼,几让他有前世今生的错觉。
一梦方回,依然是不知人间日月的地底,享受着难得的与无情同在的铁血大牢生活。焉知两人此刻不是在画地为牢,将此外的思绪生生摒弃,只留下心中属于彼此的那方天地?
方应看拥着他,手指轻轻绕着他的发:“无情……我们这算不算是,‘黄泉共为友’了呢?”
此情不复在人间,黄泉……也只能是黄泉了。
不知今夕何夕的时光,算来只有短短的三日。仿佛只闭上眼一瞬,天已经亮了。等到地面上汴梁战火的硝烟散去,金人封起了刀刃。重新回到满目疮痍的人世间的时候,又是另一番征程。
机括打开,天光进入地底的瞬间,方应看突然低下头,最后一次的亲吻他。无情抬起眼,在逐渐辗转加深的吻里,一瞬间涌入的天光刺痛了他的眼睛。
方应看抱着他走出了坍塌的小楼,庭外的梧桐居然没有在战火里完全烧毁,半焦的枝干依然是不屈不挠的生命力。苍凉的天幕垂下来,国破家亡之后的乱世,每个人又像棋子被卷向未卜的前路茫茫。
将他放在准备好的轮椅上,无情没有去询问他轮椅从何得来,也没有去问他究竟在汴梁做了多少部署。他只是在看着庭院里半枯的梧桐,一双向来冷定的眸子里无悲无喜。
“金人虽能破得了汴梁,却无统治中原的能力。这几日和谈已经在准备了,无情,我会送你出城。”方应看低头为他掩好被风吹散的衣襟,最后的温柔流连于指尖,那一点温度很快被风吹冷。
“你的世叔,你的师弟,还有宋家那个漏网之鱼赵构……都在应天府。”他俯身,好看的眉梢眼角带出笑意,说着的却是诀别的话语,“我等着与你的较量,至死方休。”
风吹动年轻王侯的衣袖,烈烈带着睥睨天下的霸气。无情抬起脸,亦笑,接过他的话重复道:“至死方休。”
说完,两个人都沉默了下去,共同望向长风下被战火焚毁得和昨日繁华恍如隔世的汴梁城。昔日的人寰红尘处,残阳铺就血色如歌。
——兴亡不过如梦寐,繁华付与杯中醁。仿若两人并肩的最后一眼的望乡台。
☆、夜未央
宣和旧年,己酉日春和景明,宜出行。高大巍峨的汴京城外绵延着尽头远逝在天际的官道,车声辚辚渐行渐远,盛世的祥和笼罩着整个东京皇城乃至中原地区。
宽大华丽的轿辇内女子拢紧了盘着繁复刺绣的青色云纹袖口,靠在柔软的锦垫上昏昏欲睡,嵌翠的步摇下一张圆润的银盘小脸,几分婴儿肥的天真。
她合睑似半睡半醒间,骤然而停的轿子却偏要惊得人惶然抬眼。女子纤手未抬,只忙不迭地略略端正坐姿,自有随于轿侧的奶娘问道:“前面出了什么事?”
从车队的最前方,有侍从匆匆前来报禀:“官道上……似是京城里那位小侯爷的车驾。”
奶娘不做声了,默然地等待轿中自家小主人的回应。京城中的王侯并不少,自皇城宣德门出到朱雀门一带,赵氏子孙封王侯的比比皆是,可放眼偌大汴梁,心照不宣的“小侯爷”只有一个。
那个来自江湖的异姓王侯,私底下拥有的却是富可敌国的有桥集团势力。巍巍高座上醉心于花鸟画瘦金体的帝王看不到这些,并不代表某些关系盘根错节的世家大族不懂规矩。
赵掌珠虽是赵家宗族天潢子孙的旁支,父亲兄长和京师中的武林势力也有来往,刀光剑影杀人流血的场面自不会入了尊贵族姬的眼,那些权力倾轧间捕风捉影的传说却是真真切切地过了她的耳。
女子涂着丹蔻的纤指在袖中不自觉地捏紧,半晌缓缓地吐出了一个字:“让。”
侍从行礼退下,长长的车队有条不絮地避让了些许,在官道侧边停下。马蹄和车轮的声音碾来,扬起的微薄浮尘间另一边宽敞华丽的马车向着汴京城的方向行近过来。
前方骏马驰过,两辆车身交错而过的时候,对面那人却是停了下来,隐隐是并不失礼节的张扬,车帘掀起处,一张莲花般的俏脸显了出来,虽是寻常白袍旧衣仍是贵介的意味,少年的王侯于车内微微拱了拱手:“族姬安好。”
年轻低悦的声线,温和有礼地道来的话语,可以想见一帘之隔的人有着怎样的风华,赵掌珠端坐于轿内慎重地回礼:“幸见方侯爷。”
男子依旧不失礼节地道了别,外间传来车帘放下继而车轮远去的声音,赵掌珠才收回了俯在车窗缝隙里偷偷打量的眼,脸色有一瞬间的苍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