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耶律钦求见时,赵琮才遣退众人,独自召见。因要商谈一些密事,他是在书房中见的。
耶律钦很快便走了进来,赵琮这么一看便知道,到底是不同于从前。
从前,耶律钦还知道入乡随俗地作大宋装扮,如今倒是一身左衽袍,头上也没裹布巾。只是规矩还记得,一进来,他便跪下行大礼。
赵琮叫起,指了指高椅,示意他坐。
耶律钦坐下,面上倒是有几分激动。
赵琮仔细看了他几眼,长叹出声:“多年不见,刘使老了许多。”
耶律钦心中哭,能不老吗?成天活得胆颤心惊,生怕下一刻便要被他们陛下给杀了。但这些话却不能说出口,他恭维道:“陛下倒是一如从前,芝兰玉树,仿若仙人。”
赵琮扯了扯嘴角,又问:“不知顾辞可随你同来?朕对他印象深刻。”
“来了来了,只是还在驿馆休息呢。”耶律钦边说,心中边哭,是被他们陛下给圈着休息!他们陛下非说顾辞是大宋遣往上京城的细作。
他们俩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赵琮叫外头送些点心、茶水进来。
福禄应了声,回头便要去取,却忽然见殿门处走进来一人。
他一愣,低头再抬头,再低头,再抬头,还揉了许多下自己的眼睛。
眼前走来一人,熟悉,却又陌生。
他头发束髻,戴着顶金冠,冠上并无宝石镶嵌。身着黑色绣满暗金平纹的左衽圆领长袍,腰间垂挂两条暗红腰带,身侧还挂了把古朴弯刀。
除此之外,身上再无装饰。
他生得十分高大,缓步走到福禄面前,平添压力。
他身后两人行礼道:“方才在前殿耽搁了些许时候,我们陛下想亲见大宋皇帝。”
福禄的手有些哆嗦,人称“福大官”见惯各式大场面的他忽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叙了一番旧,赵琮是听出来了,耶律钦极力掩饰,但还是难免泄露出过得不好的意思。
赵琮便道:“朕也不与刘使打马虎眼,朕与你是有几分交情的,这几年的事儿也不全怪你,毕竟也不是你做主。朕只是有些话想问你。”
“是是是,陛下您说。”
“你们的新帝,耶律延理,此人如何?”
耶律钦沉默,他想痛哭,此人如何?若是宋帝知道他们皇帝到底是谁,他可还能活着出大宋皇宫?他们俩打起来,怕是都要拿他出气?他就不明白了,他们陛下是有多自信,非要亲自来。这是嫌骗人家宋帝不痛快,还要当面来刺激一番?
赵琮见他不言不语,便知他是犹豫,再次道:“你不必担忧,你未曾向朕做过任何承诺,朕只是与你叙旧。”
“没错,没错。”
“那,耶律延理——”
獯来一道声音:“陛下若是好奇,不妨亲自瞧瞧。”
赵琮坐在书桌后,原本面向左侧,与耶律钦说话。
房门在右侧,声音由右侧传来。
他本该闻声而向右才是,但他的脖颈竟然转不过去。
耶律钦赶紧从高椅上起身,跪到地上,恭敬道:“陛下。”
“退下。”
“是。”耶律爬起来,担忧看一眼依然僵硬的赵琮,老老实实地先溜了。
赵琮没动静,来人直接走到方才耶律钦坐过的地方,站在赵琮的视线内。
赵琮不想看到,也看到了。
赵琮平静地看他。
他也平静地看赵琮。
更高了,面上的轮廓更为尖锐,真正长大、长开之后才知道,他的确不完全是汉人的长相。
到底是他当年傻。
赵琮想罢,暗地里又摇头,岂止是当年,如今一样傻。
亏他以为西夏真假三皇子的事儿是真的,反倒忽略了辽国这位新帝,排行也是三,也是忽然从外而归。
他这辈子的傻,怕是全都交代在了同一人的身上。
赵琮的双手还摆在书桌上,手边还放有从前他从海边寄来的石头与那块玉。很多次,赵琮想叫人给收起来,却不忍心。赵琮总觉得,这已经是唯一证明那人的确曾来过的印记,留着,也没什么大碍。
他先开口:“陛下想见我?”
赵琮心中忽然便是一抽,似有血气上涌,他暗暗压下去,用尽生平所有演技,平淡道:“朕想见的是辽国皇帝耶律延理,你是吗?”
他点头:“我是耶律延理。”
赵琮翘起嘴角笑了笑,随后便大方道:“不知辽帝亲来,唐突了。不如辽帝先回都庭驿休息?明日朕在宫中摆宴,邀请您来。”
大宋与辽国本就是兄弟国,是平等的,互相得用敬语。
他道:“怕是太过麻烦。”
赵琮笑得完美:“立国百年,您是首位来东京的辽帝,理当如此。”
说罢,赵琮便朝外喊“福禄”。
福禄进来,跪在地上,小心道:“陛下。”
“你亲自送辽帝出宫,明日再按时亲自接他进宫赴宴。”
他道:“不必,我熟得很。”
赵琮的喉咙处顿时涌起一股血腥味。
他的双手依然平展,面上也依然带有礼貌笑容:“不客气。”但他知道自己再难撑,先起身,“既如此,朕不再作陪。”他客气地点点头,收回双手便要起身。腿差点一软。他伸手借着宽袖的遮掩,死死扶住桌子,不动声色。
但他这么一动作,宽袖扫到了桌上的玉与石,它们轻微移动。
赵琮已在意不得,他又叮嘱道:“福禄,伺候好辽帝。”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