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穿着绿色条纹的衣裤,裤腰上露出系尿布的绳头。她的头发几乎全白,剪得很短,低着头安静地坐在床边,面前放着乘热水的脸盆,等着忙碌的外来妹给另两个明显是老年痴呆症卧床不起的老太太洗漱完毕,再来给她洗脸。我放下苹果和蛋糕,慢慢地在她面前蹲下,仔细地看她的脸。消瘦,皱褶,空洞,陌生。假如加上一点眼神的生气,倒不失为一个清癯健朗的老人。我搅了一把毛巾,轻轻地擦拭她的手背。纠结的静脉在消瘦的筋骨间蚯蚓般穿行。在毛巾掠过她右手失去的手指时,钱主任慌忙解释道:“那是她自己去拿烧着开水的水壶…几个人也拉不住…这件事很久以前就同你讲过…”我摆手表示不用在意。我重新搅过毛巾,给她擦脸。钱主任在旁边起劲地说:“阿婆,你儿子来看你啦。儿子在给你洗脸呐!你笑一笑呀!”那张脸仍然一如既往,消瘦,皱褶,空洞,陌生。
公务员端来豆浆和包子放在每个人床头柜上。我放下毛巾,由外来妹给她漱口,然后喂她吃饭。钱主任跑前跑后地张罗水果刀削苹果,打开蛋糕的袋子给她当早饭,忙得一阵小喘。
我们走出那间屋子的时候,她笑着说:“你看,我们这里的修养员都照顾得好好的。你就放心吧。”
我说:“谢谢你。我很放心。恩,有件事,是私人的事,想麻烦你一下。”
“是要介绍什么人住进来吗?现在床位很紧张呀,不过呢,”她笑得眉眼眯在一起,“是你介绍过来的,我们总归要尽量想办法…”
“不是那种事情。”我说,“你以前是入院登记处做的,是吗?能帮我查一个人吗?他叫季泰雅,是年6月住进来的。一个男的,现在…大约有30来岁的样子。”
一阵惊慌掠过她的胖脸。很快又堆起笑容:“啊呀呀,最近怎么那么多人找他呢?这个人么…住进来没几天就死掉了。”
“死掉了?”
“死掉了!”
“怎么死的?生什么病?到医院看过吗?还是这里的保健医生看的?死亡证明呢?”
“呃…我找找档案才能知道,不过钥匙也不在我这里…找他有什么事情吗?是不是有人找他?不过他好象是孤儿,没有亲属的。”
“你见过他吗?”
“怎么会没见过!这里进进出出的每一个人我都见过。我记性很好不会忘记的。”
我抬头看看院子远处,做了个手势,接着说:“你记得他长得什么样吗?”
“我记得的!一个很文气的男孩子,瘦瘦的,眼睛大大的。很老实相。连问他几声,一句话也不说。看上去…”
“就是那个样子,对吗?”我指指花园的葡萄架下坐在小张身边的泰安。
他的头发没有扎,柔顺地披在的肩头,右手紧挨着小张的左手,上面搭着一件外套,掩盖下面的手铐。他听到我的声音,正好抬起头来,愠怒的眼神无声地追讨着他的清白和自由。
钱主任半张着嘴眯着眼睛望向葡萄架下,看了好半天,突然惊叫一声直往后退:“妈呀!妈呀!不是我!不要找我!菩萨保佑!菩萨保佑!”
我一把抓住她:“别怕,那是人不是鬼。到底什么事情说说清楚。”
在办公室里,当着我和小张的面,钱主任哼哼唧唧地哭着,翻出了陈年的旧记录。关于泰雅的资料,仅仅是登记入院的证明和本院保健医生开具的死亡证明。死亡时间写着年7月4日中午12点,死因是急性循环衰竭。但是钱主任坦承死亡证明是假的。她记得泰雅是在老院址收入的,但是搬家停当以后,再也不见他的人影。一连找了十几天音讯全无。大家急得团团转。当时这里附近非常荒凉,有不少废弃的鱼塘和水井。后来打听到他在本市没有其他家属,估计不会有人追查,于是就让医生出具了死亡证明。钱主任一再强调主意是退休的老院长出的。开始大家胆子小,甚至不敢把假的死亡证明放进他的档案袋里。直到好几年后,这件事情没有任何声息,当时参与的每个人才逐渐说服自己,季泰雅此人确实已经从地球上消失了。
我们采取了钱主任的证词,然后驱车回803。泰安依然咬着牙独自坐在后座上。我心情稍微轻松了一点,望着窗外飞速后退的行道树和电线杆,疲劳一点一点地渗透进来。小张很开心。这是他第一次作为唯一的警官完成一项任务。他不停地和泰安说话,甚至把他们是同一所小学的校友这件事也抖出来了:“哈哈,你还记得那个四眼的大嗓门教导主任吗?听说她老住在银锄公园旁边的,所以每年春游、秋游她总是提议去银锄公园,这样她可以早点回家。我去过不下4次,哪里可以打游戏机、哪里有卖风筝,闭着眼睛都可以摸过去。你去过几次?你们那时候玩什么?‘官兵捉强盗’?嘿嘿,说两句话嘛。你现在说的话没有人会拿去做证据。”泰安闭上了眼睛。“算了,让他安静一会儿吧,”我说,“要进市区了,开车当心。”
在网络时代,虽然因为信息的传递大大加速而带来许多垃圾,却不得不承认这是伟大的进步。下午,深圳警方发来回复,有证人证实季泰安90年起一直在那里工作,从未离开所有同事的视线超过1天以上。
3月30日 夜
“但是,动机呢?”傍晚的第二次吹风会上,蔡副局长拍着桌子问,“谁能解释这两个案子为什么是同一个人干的?就算照什么犯罪剖析的理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