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狱了。”
“什么?!”高棣腾地站起来,周容……下狱了?倒了?他心念电转,立刻想到扇耳光那日冯陵意口授的计谋,本以为是回护,却原来是三人内斗,还把他扯下了水!一念及此,高棣一股无名火无处发泄,气得几欲叫人把悉罗桓打出去。到底没有发作,只得压了压,沉声道:“悉罗大人先在此稍候,我现在就派人去请老师——”
他突然卡住了,手也僵在了半空。悉罗桓察觉有异,诧然看向他,高棣注意到他的目光,有些艰难地张了张嘴:“我突然想到一件事。”
他的声音干涩如砂纸:“打胎的事,老师是知道的。”
他记得,先皇的死期?
只消一句,如火销冰,所有阻滞闭塞之处统统打穿,散落一地的线索全连了起来。周容只觉灵台一片清明,之前那副别扭的拼图被全盘抚乱重拼,这一次哪也不缺,哪也不多,每一片都严丝合缝,曲线完美地吻合在一起。
他终于明白,冯陵意为什么说他“算不得输”。
因为他根本不是败在了智谋上。埋首书案无暇他顾的日日夜夜里,周容不停地跟自己较劲,一遍又一遍推敲逻辑链,却无论如何也找不出自己错在了哪里。现在他懂了,他没错,逻辑没有错,证据也没错,是题错了。
再完美的论证,也证明不了一道伪命题。
冯陵意没有杀人动机,没有杀人渠道,不在场,是因为他预知了先皇的死期。他不需要杀人,谋害先皇一事与他无关,就这么简单。
周容的指尖控制不住地颤抖。他由此想到了另一件事,一个更加骇人的真相——铺埋顾文章、假国师、吴玉莲和悉罗桓四条线的用意。既然冯陵意根本不想杀人,既然无论如何先皇那日都是要死的,他为何要大费周章,把这几个人都折腾到西膳房?
除非,因果关系从一开始就搞错了。周容闭了闭眼,低低道:“冯先生,其实手段才是目的,对么?”
这场无用的谋杀,只不过是冯陵意精心导演的一场《三岔口》,他唯一的目的就是把更多人扯进浑水里。不需多加操控,把演员们推到舞台上就够了,本就存在的隔阂和猜忌会因为先皇的死迅速蔓延,人人心虚,人人自危,人人泥足深陷,为了自保钩心斗角,编织种种谎言,最终协力制造出了无比复杂、令人目眩的谜题。究竟谁杀了老皇帝?连冯陵意也不知道,先皇的真正死因已经随着真国师的尸体一起埋葬了,只剩各执一词的罗生门。
他要的就是这个。这道没有答案,复杂之极的题目,全部价值就是供人一头扎进去钻研。它是障目的叶子,是魔术师玩的花活儿,它让端王栽进去,让高棣栽进去,让太常寺、云党和周容统统栽进去,让他们在你来我往中疲于奔命,从而看不见底下汹涌的暗流。
现在醒悟已经太晚了。
冯陵意布好的暗棋一枚一枚地开始生效。他已经用玉佩除掉了周容,那个让高棣焦头烂额的孩子,就是第二枚。
高棣感到从骨缝里透出寒意。
一旦开始怀疑某个人,就控制不住自己了。记忆汇成洪流奔涌而出,那些他本已遗忘的小细节突然变得无比刺眼,高棣想起冯陵意为他挡毒参汤,彼时他感激涕零,现在想来却疑窦重重:五年师生而已,哪里就到了生死相许的地步?就不可能是他与高欢早有勾结,故意换掉汤水,演戏来骗取他信任吗?殿前司的惊魂一夜,冻伤不能走路的冯陵意曾提出留下,后来又主动跃下墙头,如果他根本就没有冻伤,也不是为了保护高棣,而是想跟高欢会合呢?出殡那天他身上的白貂毛又是怎么回事,有必要和一个奸污过自己的人亲密若此吗?还有从高欢处回来后的争执,他口口声声说周容栽赃他,派悉罗桓投毒一事并非他的计谋,可周容又不傻,怎么会编出那么拙劣的谎言构陷他?除非周容说的就是实情,根本就没想过会被人质疑,倒打一耙!
现在悉罗桓就在他旁边,高棣尽可以求证了,他却觉得恐惧。那种利刃加颈时都未有过的怕。
高棣的脸色惨白,克制不住地发抖。几乎用尽全身力气,他才能勉强吐出几个字:“投毒一事,是老师的主意吗?”
他看见悉罗桓诧异地点点头。
高棣只能惨笑。先游说端王动手,反过来又在他面前说高欢是回来探病,打马后炮。处心积虑,步步为营,一点一点骗取他的信任,此人心机之深实属他平生仅见。这等人,不会给他翻盘的机会,回天乏术了。悉罗桓苦苦劝他再挣扎一下,哭一哭求一求,万一端王心软改了主意呢?但高棣固执地摇头:“我等老师回来。”
悉罗桓急得直跺脚:“他回来就真完了!殿下,你不当皇上了?”
高棣沉默片刻,道:“那就不当了吧。”
悉罗桓受不了他,负气而走,高棣自己坐在那想事儿。他虚伪、自私、无情无义地活了十几年,只动心过那么一次,那天他让冯陵意走,让他去找高欢,别跟着自己受罪了。
冯陵意是怎么回答的呢?是了,他说,“那你听好:”一字一句清清楚楚,慢,却不迟疑,“五年前,我就押好宝了。”
高棣蜷缩在椅子上,慢慢地回想着。原来,你押的宝,不是我啊。
如何彻底毁掉高棣呢?
得毁掉他的前途,他的皇帝梦,毁掉他爱人的能力,给了他光,又叫他坠到无边深夜里。夺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