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亲爹,亲爹又不是养不起他!
陆雪征是个思想通达的人,遇到什么困境,都能想开,都能克服。天塌下来把他压趴下了,他也能一边宽慰自己一边匍匐前进。唯独在儿子这件事上,他想不开。
他知道自己不该把儿子接回身边——不安全,自己不安全,儿子也不安全;让儿子留在上海呢?自然是享受不到什么亲情友爱,但也能衣食无忧,不至于受苦遭罪。这样想来,似乎让易崇德代为照管儿子一年半载,也不是完全行不通的事情。可是陆雪征尽管在理智上已经分析的头头是道了,但一想到儿子孤零零的没有娘,心里就一抽一抽的疼。
这天中午,金小丰见陆雪征一言不发,坐在书房内只是默默抽烟,便出了主意:“干爹,派个人过去照应着云端,也就是了。”
陆雪征没抬头,只低声问道:“派谁去?”
金小丰盯着陆雪征,思忖着答出两个字:“李纯。”
陆雪征缓缓的摇了头:“李纯现在和李绍文不拆伴。让李纯一个人去上海,那李绍文还能稳得住?让他们两个一起去,我这边又整缺人手,少不得李绍文。”
然后他长长的叹了一口气:“我也觉得李纯合适。除了李纯,还能派谁去?”说到这里,他抬头望向金小丰:“说起来,你也是个细心懂事的,可我……”
话没说完,他低下头继续抽烟。金小丰隐约猜出了后半句,但是装傻充愣,不说。
他知道陆雪征离不开自己——就算是不缺人手,也离不开自己了!
于是他扭开脸去,不动声色的暗暗一笑。漫长的战线、柔软的进攻,初见成效。
这时,陆雪征忽然深吸一口,随即将手中的半根香烟摁熄在了写字台上的烟灰缸里。
“不管了!”他在烟雾缭绕中斩钉截铁的自言自语:“能养到多大算多大!就算死,也得死在我的跟前!”
然后他猛然站起来,对着门外一挥手:“去,发电报给易崇德,让他派个人把孩子给我送回来,随着货轮走就行!”
金小丰没想到他会下这个决心,出乎意料之余颇想劝阻两句,然而嘴张到一半,他强行咽下这话,扭头出门奉命行事去了!
金小丰对于陆雪征,是有一点独占欲的。他不怕陆雪征花天酒地的胡闹,怕的是对方死心塌地的恋爱。当然,陆云端还是个小崽子,陆雪征对待陆云端的感情也并非爱情,但是金小丰心里还是很存芥蒂。
存芥蒂也没办法,他眼下须得先把电报发出去。至于将来——见机行事吧!
在这一年的西历四月,陆云端乘坐一艘满载棉纱的大货轮,抵达了天津码头。
陆雪征亲自乘车前去等待迎接。货轮靠岸之后,俞振鹏快步通过栈桥上了轮船,把刚刚走上甲板的陆云端抱了起来。转身一路小跑回到岸上,他一边留意着脚下道路,一边偷瞄怀中孩子,心想这确是干爹的儿子无疑——太他妈像了!
陆云端穿了一身黑绸夹袍,袍袖略略短了一点,故意露出里面一圈雪白的小褂袖口。稳稳当当的坐在俞振鹏的臂弯上,他那两条小腿垂下去,黑色西裤裤线笔直,小皮鞋锃亮的,一丝灰尘也没有。
这是个服丧的打扮,但是除此之外,身上并没有黑纱白花孝带子,原来是护送他过来的易家手下很心细,料想连小姐是个没名分的女人,陆家未必愿意让少爷给这么个上不得台面的亲娘戴孝,所以提前给这孩子收拾装扮了一番——孩子上船时,的确是戴着黑纱的,因为无人看管,所以孝带子也还系着。
连小姐一辈子野调无腔,然而教育出的陆云端却是讲礼貌。俞振鹏刚刚停在了陆雪征面前,还没来得及弯腰把孩子放到地上,陆云端便在他的怀里向陆雪征鞠了躬:“爸爸,好久不见,你好吗?”
陆雪征昂首挺胸的站在骄阳下,西装革履,西装和革履都是崭新的,穿在身上太笔挺了,看起来几乎有些不大自然。很有威严的对着陆云端点头一笑,他随即觉得自己看起来不够可亲,愧对了儿子,便立刻又笑了一下,这回没什么感觉,不知道笑的够不够和蔼。
他没想到自己可以伸手从俞振鹏那里把儿子接过来,就这么木头木脑的答道:“爸爸很好,你好吗?”
陆云端眨巴眨巴眼睛,眼眶忽然就红了,声音很小的哽咽道:“妈妈走了。”
陆雪征看不得儿子流泪,可是仍然没有意识到自己应该去把儿子接过来。上前一步伸出手臂,他连陆云端带俞振鹏一起拥抱了:“乖,别哭,爸爸在这里。”
然后他掏出手帕,小心翼翼的为陆云端擦拭下一滴眼泪:“从今以后,换爸爸来陪伴你,好不好?”
陆云端又眨巴出了一滴晶莹的小泪珠,很有克制的答道:“谢谢爸爸。”
陆雪征被这孩子哭的手足无措、心乱如麻。下意识的侧过身来,他绅士派十足的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云端,我们上车回家吧!”
俞振鹏平日是不离码头的,听闻此言,真不知自己该进该退。金小丰旁观良久,发现干爹做惯了干爹,已经完全做不成亲爹,便上前解围,从俞振鹏手中抱过了陆云端。而陆云端满心悲伤,正是强忍热泪,不想眼前忽然多了一个圆溜溜锃亮亮的大光头,就愣了一下。
他是个很知进退的孩子,如今又是初来乍到,更加不敢乱说乱动。泪眼婆娑的盯着金小丰的脑袋,他好奇的看了一路,直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