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熬过这一阵还有下一回。”姬云羲瘪了瘪嘴,故意在宋玄面前撒娇。“年年都要祭,无非是规模大小罢了。”
宋玄低低笑了起来:“下次你若是实在想躲懒,下次久装病,我替你去。”
在大尧,国师的确是可以代帝王祭祀人选——尤其是帝王没有成年后裔的时候,这一切都是顺理成章的。
只是皇帝愿不愿意就是另一回事了。
别的皇帝或许是不愿意旁人来分薄自己神圣的权力,姬云羲却是想到别的地方去了:“那我得跟去瞧瞧。”
“瞧什么?”宋玄问。
“去瞧瞧你祭天的样子,”姬云羲轻声说。“祭天穿礼服的样子好看极了。”
好看到,他只想亲手将他的礼服给剥下来。
宋玄读懂了他眼中的暧昧,忍不住踹了他一脚:“你就没个正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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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云羲这话的确是没有撒谎的。
尽管他们这皇帝与国师,是一对君不君、臣不臣的反骨,但单从外表观赏价值上来说,恐怕在大尧历史上也算得上是顶峰。
祭天当日的清晨,天还蒙蒙亮, 姬云羲和群臣就都列于南郊祭坛之前,待到时辰,这便算是祭天正式开始了。
姬云羲穿了厚重的玄色赤纹礼服,并未带冠冕,如墨似的发丝高高束起,愈发衬得他肌肤白皙、五官j-i,ng致,在清晨朦胧的薄雾中,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妖异。
他裹着厚厚地华服,静静地听着迎神奏乐,瞧着那无甚美感的祭祀舞蹈,再由着祝官读那冗长的祝词祷文。
木偶似的行礼跪拜,一举一动,似乎都规矩谨慎地毫无生气,明明他才是今日的主角,可他却仿佛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局外人。
可若是有人能读懂他嘴角微微的弧度,就一定也能看到他眼中的讽刺。
清晨的雾气一点一点散去,日头从东边爬到了中天,臣子中已经有人起了微微的薄汗,却仍是没有人敢动。
姬云羲也没有动,他静静地站在那里,似乎在期待着什么。
直到那一抹白色的身影出现在祭坛中央。
宋玄有些紧张,可身为江湖骗子多年的经验,让他此刻看起来愈发的镇定了。
与大尧帝王礼服沉重的玄赤色不同,国师的礼服是白色的,并非他常穿的白麻,而是雪似的白绸缎。
这衣裳重重叠叠地包裹了不知多少层,每一层都用金丝绣了复杂的纹案,加以金玉缀饰,显得愈发庄严神圣。
宋玄的确生了一张足以糊弄人的脸。
他的衣摆在祭坛洁白的砖石上拖曳而过,一双眼眸黑白分明,如墨勾勒,带着高高在上的疏离与清明。
姬云羲的神态,在瞧见宋玄的一瞬间,变得鲜活起来。
宋玄平日里总是一副混沌懒散的模样,如化不开的春风绵雨,虽然温润,却也模糊。
可如今的宋玄,却仿佛是九天之上的仙人,如灼灼的白日天光,干净明朗得令人不忍玷污,却又忍不住想要将他从神坛之上扯落。
宋玄在祭坛上静静地瞧着他,念诵祝词的声音平缓又温和,一字一句,仿佛如珠玉似的散落在他的心底,让他的灵魂也随着震颤。
姬云羲想起了很多。
想起宋玄为他摘杏、逗他开心,想起了他在柴房里手足无措地喂他吃药,想起了他带着他游历四方,带着他死里逃生。
想起他从桃树上一跃而下,将桃枝挽在了他的发上。
他想起他们走过的城池,想起他离开,想起他归来。
兜兜转转走过二十余年,他灵魂中所有的鲜活,竟都是眼前这个人给的。
是这个人在四方墙里告诉他这世界的绚烂,在他最麻木暗淡的时候带着他走过了绿水青山。
在他早已背弃一切良知、孤独至死的时候,站在了他的身边。
这是他生命中唯一出现过的光,如今终于愿意驻足,停留在他的身上。
宋玄的祝词念过,他站在原地静默地等待着,似乎是因为等待的人是姬云羲,这让他的目光温柔下来,有了一丝人间的烟火气息。
姬云羲走上了祭坛。
他的每一步,似乎都是那样的沉重而缓慢,仿佛在做着最沉重最庄严的仪式。
宋玄取来冠冕,动作轻柔地为他带上,面对着他,认真地说着下一段祝词。
姬云羲是听过这段祝词的,这是唯一一段,宋玄去跟祝官请教修改过的祝词。
之前所有的祝词,都是给上天的,只有宋玄这一段,是送给姬云羲的。
他愿山川秀丽、天下太平、他愿这世间清明,黎民安康。
他愿他长命百岁、愿他幸福平顺、愿他担起属于自己的责任、他愿他与这山川长青、与这绿水同在。
他愿他找到真正的自己。
宋玄念得很认真,恐怕这一生,他都不曾有过这样认真祷告的时候。
姬云羲一动不动,只有睫毛颤了颤,竟有一滴眼泪,顺着他的脸颊落了下来。
他漆黑的瞳孔中没有一丝的戾气,显出了别样的柔和与美丽来。
宋玄仍旧注视着他,似乎想要伸手擦去他的泪水,却终究没有动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