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事情,他并没有说给尹富文,而是托了邢掌柜。邢掌柜执掌“富文堂”生意,与官宦世家多有往来,传言逸事常能入耳。因此,子释很有策略的请他帮忙,打听原京籍人士中谁知道昔日顾家的下落。只说是故旧世交,过问一下,也算全了交情。——八字还没一撇呢,光是下了这么个决定,摆了这么个姿态,已经仿佛有了某种寄托,心头翻搅的烦躁不安逐渐沉了下去。
从此,子释每天只用心补校那十卷《诗礼会要》。虽然“养正斋”的终稿背过也抄过,毕竟过了好几年。手边又没有其他可供参考的资料,每一处地方,皆须聚精会神,细细回想,反复思量,确认无误。这事儿开了头,若中途歇工,重新起步更艰难,只得一章接一章不加停顿往下走。尽管他本是没情绪替子周备考,现在却是实在没力气管他。
三月底第一卷校完,尹富文急急的雕版付印,恰在春试放榜前夕呈给了礼部。因为是当作贡品送上去的,不论用纸用墨,还是刻印装帧,无不精工细作,费尽心思。这类书皇帝陛下从来不喜欢,官员们都清楚得很,送到御前等于给自己找抽,于是只呈给了翰林院。翰林大人们书荒已久,拿到之后爱不释手,几个老头子为了先睹为快,差点打起来。看了第一卷,赶着催着要后边九卷。
国舅爷宁书源向来爱面子装风雅,听说了这事,觉得是个显示朝廷文教繁荣的机会。上贡的又是蜀州本地书商,也是个增进本籍人士对朝廷感情的机会。这么一想,就指示以礼部的名义将“富文堂”大大嘉奖了一番。
尹老板心花怒放之余,脑子也热了,胆子也肥了,领着仆从捧着大包小包的补品来看子释。
路上还想着怎么措辞叫他再快点儿,及至见着人,一不留神出口话就变了:“怎么这样没精神?别把自己逼得太紧,慢慢来,不要紧的——”
子释笔杆支着下巴:“你以为我想啊?好不容易沉渣泛起,不快点儿处理的话,要么忘了,要么乱套了,你大老板的贡品怎么办?”又叹气,“悔不及起初时,贪心不足,拿人手短,替人卖命……”他很长时间心情不好,更兼劳累疲倦,不自觉把平素温文尔雅的敷衍都丢开了,由着性子说话,带出些微火气来。
尹富文听他把满肚子学问叫做“沉渣泛起”,失笑。待见他冲自己发牢骚,心肝儿一哆嗦,竟是又酸又甜酥得不行。恨不能立时就把面前这人搂到怀中,如此这般好生抚慰疼惜,不叫他受一丁点儿委屈。再开口,那声音可就腻得化不开了:“快也好慢也好,随你怎样。只是别把自己累坏了。”
子释一惊。察觉差点失守,立即弥补。笑笑:“哪能随我。这活儿已经变成官家差事,拖不得了。你放心,就是这个速度,不会再慢。”
这一笑,笑出十万八千里。
尹老板一颗心,顿时拔凉拔凉的啊……总算他老江湖处变不惊,稳住心神,恢复常态,道:“我照你的意思,只说得了一套东边来的旧书作底子翻刻的。其实,这事儿真可说得上造福子孙,流芳百世——奈何你却不肯留名。”心想:这人真正天资高绝,颖悟夙成,偏偏极不愿显山露水,甘于平淡。
“你知道,我并非刻意故作神秘,实在是嫌麻烦。”
“知道知道。”尹富文连连点头。瞧着那张月下冰昙一般的脸,忽然觉得对方如此人才品性,自己居然有机会离得如此之近,当真是前世修来的福分。还想奢望什么呢?还敢奢望什么呢?心头一时平和欣慰,一时怅然若失。
把子归叫出来,将那些补品一样样交代给她,又再三叮嘱她督着大哥不要过于劳累,这才婆婆妈妈的告辞了。
子周因为跟大哥约法三章,这一回兄弟俩正正经经击掌为誓,可不能像前次那般言而无信,出尔反尔。想起只此一次机会,暗下决心要抓紧抓牢。又见大哥忙着挣钱,根本不过问自己备考的事,和春试前的谆谆教诲切切叮咛简直天壤之别,心里不由得就憋了一股气:你不管我是吧,我偏要考出个样子来给你瞧瞧!
——子释被妹妹劝过之后,弟弟这事便告一段落,心思没放在他身上,也就没注意到小孩儿被激出了青春逆反无穷斗志。每天照常吃饭、睡觉、工作。生活上的事情有子归打理,完全用不着操心。在他眼里,子周也是每天吃饭、睡觉、学习、练功,正常得不得了,哪知弟弟正咬牙攥拳要给自己好看。
八月里的一天,子周独自跑去尹府求见尹富文,要借子释编著的那一大套科举应试宝典。尹老板听他说了原委,大乐,觉得这兄妹三个实在有意思。隐约明白子释为什么任由弟弟自生自灭,开始有点顾虑,恐借了书惹他不开心。然而和子周一番对答下来,顿感这少年不可小觑,定非池中之物。就算没人搭梯子,只怕也终将一飞冲天,不如做个顺水人情。干脆叫他在“富文楼”里尽情浏览一番,凡是用得着的统统慷慨相借。
九月十八一大早,子周背上包袱,里头是子归细心替他理好的笔墨砚台、干粮和日用品——秋试不比寻常,得在国子监考房里待上整整三天不能出来,跟下狱没什么两样。
子释和子归把他送到门口。当大哥的袖着双手:“去吧,路上小心点。”轻描淡写仿若弟弟不过出门打趟酱油。
望着大哥那副安之若素的样子,不知为什么,子周忽觉信心百倍。这场秋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