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爬起来凑近前看少爷状况,王爷目光投射到自己身上,“扑通”又跪下了。
“阿章?”长生脸色和声音一般阴晦。
“是,殿下。”再多的理由,再好的目的,出现的却是最糟糕的结果。李章心中万分懊悔愧疚,几乎不敢抬头。
子周和子归一直紧张的站在旁边,看子释睡得深沉,终于松口气,双双坐下。大哥胃疼最厉害的时候,以前不是没见过。双胞胎虽然担心,却比某人镇定不少。
正在审讯的那个样子实在太吓人,子归于是插嘴问:“阿章,你长日跟着大少爷,什么事情把大少爷气成这样?”
“殿下、二少爷、小姐,大少爷他……他……”李章说到这,憋了一肚子的担忧和委屈再也存不住,竟当场抽噎起来。一边抹眼睛一边诉说:“早上大少爷一睁眼,突然想起要那本注了一半的《正雅》。等我端早饭进来,已经坐桌子前边写上了,左催右催也不肯吃饭。总算写完一段,我便盯着叫少爷好歹吃点儿。少爷答应着,刚拿起筷子,却说笔不好使,让换一根来……”
长生忽道:“注了一半的《正雅》,是怎么回事?”
“回殿下,当初定了要出使,少爷说别的书太累赘,拿了最薄的一部,是个留白的《正雅》抄本,预备路上抽空接着做注。后来……一直也没顾上,便在行李箱中收着。这回接了小姐,从广丰郡往这儿来,阿文和我把要紧物事都拣出来随身携带,省得丢失,自然拿上了。至于笺注的事,打今年正月开始,陆陆续续做了二十多章……”
这时一个声音打断他:“阿章,这个我来说罢。”却是子周。
只见他先吸了口气,双手按住桌子,也不看任何人,缓缓道:“《正雅》一书,自太祖删定后,原先的全本,民间几乎绝迹。集贤阁剩几本,凤栖十三年,都烧了。彤城李府书斋里,也曾有一本,天佑三年,同样烧了……”
满屋子听众,皆从他平淡的语调中听出无限沉痛。长生想:他这是特地要控诉我。
“大哥出任兰台令后,四处搜罗,找到的,尽是各家各版的洁本,不得已凭记忆把删改章节默了一份。又悄悄请翰林院几位资历最深的大学士勘误补漏,训诂集解,倒做出个极其精良的全本来。可惜没法声张,只能自己找地方收藏……”
子释校定的全本《正雅》,除参与此项工作的几个学士中胆子大的留了抄本,尹富文帮忙藏了一册,再没有往外流传。这事若非要上纲上线,足以满门抄斩。多亏兰台令大人除了学问好,要靠山有靠山,要门路有门路,也算圆了几位狂热的知识分子一个梦。
“过年那几天稍微清闲,我在家里给大哥帮忙。有天不知怎么谈起“述而不作”的话来,大哥忽然发心说要“述”上一“述”,”眼前不由得浮现出大哥当时得意神情,子周下意识的微微一笑,“此后便把一册留白的《正雅》抄本揣在身边,时不常抽空做两段笺注——又不能明着让人看见,偷偷摸摸倒跟做贼似的……”
他还要往下说,长生开口截住:“我知道了。”望着一脸焦急的李章,“阿章,你接着讲。”
“是,殿下。少爷叫我去换笔,等我再回来,桌上空荡荡什么都没有。一问,说是吃完请门外的侍卫大哥撤走了。我听着就不对,直追到伙房,恰巧东西堆在那里还没来得及收拾。我一看,几乎什么都没动,最下边压着的盘子里吐了几口粥……”李章抬起头,哽咽,“那粥里,都是……都是,红……红色的血丝……要不是我多手翻了翻,哪里会知道……我冲回来,就见少爷居然又写上了,只好抢了他的书,他便跟我急……”
李章“咚咚”磕下头去:“殿下!求你,求你救救少爷!你这么厉害,一定可以救他的!少爷这是……不要命了……他不要命了啊!”说到这,禁不住哭出声来。
长生愣了半晌,等恢复神志的时候,发现自己跌坐在床沿。慌忙向后伸手,抓到一只柔滑细瘦的腕子。脉门处虚浮微弱的颤动,仿佛随时可能于不知不觉中消失。
猛回头,看见他沉静的面孔如止水无波。
定定神,也不管子周子归在一边如何惊痛难当,道:“阿章,书呢?给我。”
李章从怀里掏出来,捧着递到王爷手上。
长生接过,不过薄薄几十页,封皮发黄,泛着蜡光,应当能够防水。内里纸张洁白绵软,又轻又韧——他当然不认得,这是蜀地名产玉清竹纸。只觉那白纸上密密麻麻一行行黑色小字扎得手眼俱痛,赶紧合上,仔细卷好塞到袖子里。
再开口的时候,似乎看着文章二人,实际却是说给双胞胎:“这地方,煞气血腥气太重——”顿一顿,决然道,“一刻钟后,大军出发,向南三十里驻扎。两天之内,我要看见赵琚出城投降!”掏出样东西交到子归手里,“我给你一千亲卫军,二百飞廉卫,别的都不用管,专负责中军帅营安全。子周,至于你——”
回身把子释轻轻抱起来,趁着子周愣神之际,交到他手里:“路上没法时刻顾着他,正好你俩在这里——如果大哥醒了,叫阿文阿章来告诉我……”
这时,子归才看清,自己拿着的,是个青铜兵符。
直到子归带着文章歌曲把营帐中诸事物安置妥当,在毛毡上又铺了两层丝棉褥子,子周还是不敢松手。好像只要一松手,大哥的身体就会迅速冷却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