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7 部分  三家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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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敌人据点之外,全部都被红色的武装占领了。在这一刹那之间,他的脑子里发生了一种幻想。他仿佛看见一个无比巨大的巨人。这个巨人的头枕着白云山,两脚浸在珠江的水里,两只手抱着整个广州城,好像抱着一个小巧玲珑的玩具一样,在微微发笑。他想,谁要想推开这个巨人,把广州城从他的手中抢走,那不过是一种可悲的妄想。他又想,从今天起,一切坏的东西都要灭亡,一切好的东西都要生长起来。——人活在这个时代里,多么有意思!最后,他望着楼下公安局的全部建筑物,忽然想起这里如今已经成为苏维埃政府的办公大楼,红军的司令部,这里就要发出许多的布告和命令,全广州、全广东,甚至全中国,都要听从这里的指挥,于是对这些建筑物发生了一种亲切的感情。这些想象都是在短促的一瞬间发生的。他喝完了凉开水,就走到一个穿衣镜前面,看了看自己。他看见镜子里面那个人,穿着厚蓝布对襟夹袄,蓝布长裤子,一边肩膀上背着两条步枪,一条红领带端端正正地系在脖子正中,衣貌堂堂,非常威武。忽然之间,他又从镜子里发现了另外两个人,一个坐在大写字台上面,一个坐在大写字台后面的安乐椅上,不知在搞什么名堂。他扭转身一看,原来是冯斗和谭槟,不知道什么时候溜了进来。冯斗坐在写字台上面,拿赤脚板上的污泥往台面的绿绒布上一抹,嘴里说:“你不让老子在这台子上念书写字,老子却偏要坐在这上面,还要拿脚踩它呢!”坐在安乐椅上的谭槟却装成一个长官老爷的样子,用手拍着写字台道:“滚下去,通通给本老爷跪下来,本老爷要审问你们了!”大家正笑着闹着,忽然一颗流弹从打开的窗口飞进来,落到凉开水瓶上,把那玻璃瓶打碎了。冯斗一骨碌从台子上滚下来,嘴里骂着:“哪个王八蛋,连枪都不会打!怎么朝玻璃瓶打枪呢!”大家又哈哈大笑起来。这时候,门外不知有谁高声喊道:

“大家到下面去,打开监仓,释放政治犯!”

周炳领头,三个人一道飞跑下楼。在监仓前面,已经有许多人在动手开仓。他们对着铁门的锁上放枪,拿鹤嘴锄在墙上打d,举起枪托撞击窗子,拿铁笔来撬开水沟的d口,有些人还爬上房顶去揭开那些瓦筒,打算用麻绳把里面的同志吊上来。不久,那些受难的人们一个跟着一个地,从铁门缝里钻出来,从破墙的d上爬出来,从窗户眼子里挤出来,从水沟d里冒出来,从屋瓦的木桁之间吊出来。他们的两脚一踩到地,就跟那些挂了红领带的人们紧紧搂抱起来,即便不曾相识,也像看见了老朋友一样。跟着就是互相问好,互相问里外的情况,互相打听自己认识的人。周炳放出了几个女的之后,跟着放出了一个方脸高颧,虽然皮黄骨瘦,却精神奕奕的人。那个人看样子有三十多岁,还戴着脚镣,一出来就扑倒在周炳怀里,差一点儿没有摔在地上。他和别的人一样,紧紧地搂抱着周炳;可是他又和别的人不一样,什么话都没有问,只是拿眼睛打量着周炳。周炳不认识他,正待要问,旁边站着的谭槟早认出他来了,就喊道:

“你好呀,金端同志!你猜这漂亮小伙子是什么人?”

金端同志坐在地上,拿铁锤去敲打脚镣,一面说:“如果我猜得不错,你就是周金和周榕的弟弟。你叫什么名字来着?怎么我一点也记不起来了!”周炳连忙走到他身边,恭敬地弯着腰说:“金端同志,你猜对了,我就叫周炳。哥哥们从前经常提起你。有一回,我到一个地方等着跟你碰头,可没碰上。后来……你如今身体还好么?”金端点头笑着说:“我的身体不管什么时候,总是好的。国民党就是怎么折磨它,也拿它没有办法!他们说我这回大概活不成了,你看,我不是又活转来了么?哦,对了,你二哥周榕如今哪里去了?”周炳说:“前几天从香港上来,如今我也不晓得他在哪儿呢!”正说着,第一百三十小队长孟才师傅从远远的地方走过来,对周炳说:“走,你不是会说几句外江话么?跟我来,张太雷同志有话跟你说呢!”他一听说张太雷同志叫他,脸又红了,连忙别过金端,一声不响地跟着孟才师傅走。他知道张太雷同志是党的负责人,但是没有见过面,因此心情十分激动,像那年省港罢工委员会委员长苏兆征同志约他见面时的心情一样。两个人上了楼,走到他刚才在那里喝凉开水的地方,张太雷站在窗前等候他们。他看张太雷同志,约莫三十岁的年纪,脸孔长得又英俊、又严肃。身上穿着草黄色呢子的中山装,戴着没有框子的眼镜,又黑、又亮的头发从左边分开。宽阔的前额下面,有一双深沉而明亮的眼睛。鼻子和嘴唇的线条,都刻画出这个人的性格是多么的端正、热情和刚强。周炳不知道应该怎样行礼,就把步枪放在地上,做了一个立正的姿势,直挺挺地站在他的面前。张太雷走到他身边,对他醇厚地微笑着,说:

“哦,一个人背了两根枪,不累么?——很好,工人家庭出身,高中学生,身体很棒,很好,很好!——你能不能够谈一谈,你为什么要参加暴动?”

他这几句话是用广州话说的。他的广州话说得很不错,就是稍微带一点上海话的口音。周炳觉着自己很喜欢这个人,就使唤不很熟练,但也还听得懂的“国语”回答道:

“我么?我没有别的路子可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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