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婷,婷,婷!你听见我叫你么?”
没有什么可以疑心是回答的声音。周围像昨天一样,像前天一样,老是那么静悄悄的,好像什么东西都约好了,都埋伏起来了,准备在他冷不防的时候,就全都会跳出来做对他不利的事情一般。他茫然地四面望了一望,即使在黑暗中,他都认得出来,还是那些熟悉的小花盆,小花盆里面还是那些熟悉的、叫做“金线吊芙蓉”的药草。但是在他的对面不远,那珠江北岸的广州城,如今正在过着怎样的生活呢,他却一点都看不出来了。这时候,他说不出来有多么想念他的表妹陈文婷。他想起好几年前,陈文婷劝他读书的时候,那种热情和娇气;陈文婷给他钱,他不要,就把钱摔在地上,那种骄横和任性;陈文婷摹仿哥哥姐姐们的追逐、爱恋,和为了崇高的理想而发出的盟誓。他又想起前年旧历除夕,陈文婷和他一齐卖懒玩耍;旧历人日,大家一齐出小北门外游逛,陈文婷怎样和别人争论怄气;往后,陈文婷怎么对工作积极起来,他们一道演出《雨过天青》,彼此都深深地陷在爱情之中。他还想起去年他跟省港罢工工人运输大队北伐出发之前,陈文婷怎样着急地要肯定他们的爱情;他回到广州,被学校开除之后,陈文婷怎么鼓励他,同情他,替他奔走;后来,陈文婷怎样妒忌胡杏的姐姐胡柳,怎样表示爱情是专制和自私的;又后来,他怎样给陈文婷写绝交信,陈文婷怎样哀求他收回成命等等。……这一切都是那么天真和幼稚,想起来仿佛有点可笑。但是这一切都充满了真情,都是那么可爱,都放s着那么巨大的魅力,使得他简直无法抗拒。他觉着陈文婷的任何行动都是美丽的,甚至连她说过的“爱情是专制和自私的”这句话也很美丽。他幻想着自己飞了起来。他飞到那黑dd的天空里,飞过那即使在黑暗中还是一样闪光而柔媚的珠江,飞过从长堤到惠爱路那一片灰色、忧郁、不歇地叫着闹着的房屋,从陈家那三层楼的窗户里飞进陈文婷的房间。他正准备揭开陈文婷的帐子,俯下身去吻她那睡熟了的、紧闭着的眼睛,忽然有一个人站在他的面前吆喝道:
“你在这里干什么?”
这样,一切都破灭了,都溶化在墨汁一般的黑暗里面了。周炳把那个人看看清楚,原来是周榕。他摸摸自己的衣服,都叫露水打得发潮了,就一声不响,跟着哥哥走进屋里。周榕扭开了电灯,告诉他空跑了一趟,一个人都没找到,然后两个人互相对着叹气。忽然之间,他们听到一种十分熟悉的敲门声音,不晓得是谁在敲谁家的门。又忽然之间,他们从窗口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从正屋走进这横院子,霎时间,区苏走进套间里来了。周榕一看是她,着了慌,抓住她的两只胳膊,像摇一根木桩似地摇着她问道:
“阿苏!这么晚!干什么?干什么?干什么?”
区苏坐在他们的木板床上,不回答,只顾低着头擦眼泪。
周炳知道事情不好,急得顿着脚追问道:
“谁?谁?谁?唉,不能是……大哥?”
区苏捂住眼睛点头。周榕追问道:“事情到底是怎样的呢?你也讲一讲呀!”区苏一面哭,一面说:“我也不知道详细。总之,大表哥是不在人世了!”完了。可怕的不幸的日子终于到来了。周榕抱着一个瓦枕头,躺倒在床上。区苏在他的肩膀上后轻拍打着,抚慰着。周炳忽然觉着他的全身都麻木了。眼睛看不见,耳朵听不见,鼻子闻不见,脑子也不会想东西,手脚也不能动弹。他站在窗前,像一棵枯树。初升的月亮从他们的屋顶后面s到院子对面的白墙上,几缕微弱的光反映在他的迟钝的脸上。夜深了,院子外面静悄悄的。从小屋子里发出一个年轻姑娘的沙沙的声音。好像在讲述一个冗长的故事,偶然穿c一两声男子哭泣的声音,就是站在窗前也听不清楚。区苏走了之后,他们整整一夜没闭过眼睛。刚和衣倒在床上,迷糊一阵又醒来,已经是第二天了。药铺伙计给他们送来的报纸已经搁在他们身边。周炳先拿起报纸,望了一望就放下。他发现这一天是一千九百二十七年六月二十四日。他叫了一声“唉呀”,一骨碌翻身下床,走出院子外面,坐在昨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