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次,虞连翘正巧捧着杯子在那儿等着续水。
她没那么多选择,除了白开水,偶尔会冲一些绞股蓝。家里放了一大袋,还是她姑姑买给奶奶的,说是有抗癌降压的效果。虞连翘看一眼杯中那被水浸泡过的叶子,暗沉糜败,心里一点也不信喝了它会管什么用。她爸爸还不是死了。奶奶也仍旧是那副样子,没有更坏但也不会好了。身体就像一具年久失修的机器,总会在某天说报废就报废。
这么想时,虞连翘忍不住叹了口气,她自觉有些悲观,但无可否认生命的真相就是这样。热水缓缓注入杯中,突然一个坐在后排的男生撞了过来,水在她手上晃出了一大片,手背和袖口也被溅上了,所幸那水并不太烫。那男生连说了两声对不起,虞连翘笑笑说没事。
不一会,她又听见那男生在身后嚷嚷:“喂,李想,你头上怎么都是粉笔灰啊!”
李想说:“不是。”
那男生手伸过去,“就是啊——咦?”
“说了不是。”李想声音里有一丝不耐烦的愠怒。
“真擦不掉哎。是什么东西?白头发?还真是白头发!怎么长这么怪!”那男生凑近一点看,还拍了拍旁边的一个人,手指着说:“就这顶上一块,没见过这么怪吧。”
不知是谁,哈哈笑着说:“这不白头翁嘛!”
虞连翘忍不住也转头看去。那个懒散地趴在桌上的男生,在他的头顶近前额处有一个灰白色的圆圈,一块钱硬币般的大小。少白头很常见,但像他这样全黑的发间杂了这样一圈白,确实引人注目。
虞连翘端着水杯往回走。走到他身边时,只见坐在李想前排的女生用笔戳了戳他的手臂。那是他们的女班长金菁。
李想抬起头。
金菁问:“你头上怎么回事呀?”
“摔的,摔了个窟窿。好了后,那疤上长出来的头发就是这样了。有意思吧!”李想嘴角噙着笑。虞连翘走过去了,才又听到他说,“要不是怕我摔残了,也不会把我从北京转到这儿来。”
暗嘲的口吻,虞连翘又回了一次头看他。这次是正面,棱角分明的脸,不自觉地透出一股冷意。但他对女生倒是不冷嘛,虞连翘心想,至少和金菁有说有笑的。
这只是乏味的高中生活里的一段小插曲,唯一变化的是,李想多了个绰号叫“白头翁”。渐渐地,大家也都知晓了他是因为滑雪摔破了脑袋、胳膊和腿,躺了大半年的医院,这才转学来到了这个沿海小城。
白头翁,虞连翘从未这样叫过他,事实上她从未叫过他,以任何形式。但却是这样一个她从未当面叫过名字的人,把她从最坏的境遇里拖了出来。
车里计费的码表嘀地响一声,他们俩分据着座椅的两端,都没有说话,因为谁也不知道能聊什么。
在长长的沉默里,虞连翘用眼角的余光观察近在身旁的李想。他有着俊朗的脸廓,眉毛浓黑,她看了一阵,心里有些庆幸这时的他正阖着眼睛假寐。
车快进青磐街路口时,虞连翘出声让司机停下。李想睁开眼,虞连翘说:“车往里就不好走了,我就在这儿下吧。”
她打开车门跨了出去。
李想在她身后忽然开口:“你不会再去了吧?”
虞连翘顿了脚步,转头看着他。
“啤酒。我看到那件裙子上印着‘燕京啤酒’。”李想也望着她,只见她摇了摇头,动作很小但很坚决。
他当然会注意到。虞连翘没有感到那种被看穿的羞恼,可能是他那不带评判意味的态度,也可能是她的情绪已经负载得过于饱和。
她张了张嘴,想说“今天的事不要告诉别人”,但立马又觉得毫无必要。
她往前走。活下来了,那么所有的忧虑都需要她继续去忧虑。
李想倚在街口那户人家的檐廊下。白花花的光线下,她的背影短短的一点跟在她脚边。
青磐街,宽不过两米。街道两旁是连排的老房子,砖砌的墙,木头做的门窗,时间早已改变了它们的本来面目。
虞连翘在离他十几米远的一间房前停下。她拍了拍门板,没叫喊,只是耐心地等着。
他知道她的嗓音是哑的,不知道她家里人会不会看出什么来,不知道她家里都有什么人。
出来开门的是一位老妇人,很老了,背是弯的,嚅着嘴不知说什么。应该是她的奶奶,他记得她打的电话。很快,她们就进去了,门又被关上。
李想从屋檐底下走出来,8月29日,他算着日子,再过两天是开学报道,再过四天,高二就开始了。转念又想,虞连翘过得到底是什么样的生活呢?
难以想象。
李想走得烦躁起来,八月底的太阳仍旧是那么灼人,他能感觉到那股子热气,绵绵不断地从脚底下蒸上来。回去睡觉吧。太累了,最好能一觉睡到死。
第6章
当高一七班升为高二七班时,教室里有四分之一的面孔变换了。李想选的是理科,所以仍旧在这个班上。
开学那天,他到得很晚,几乎是最后一个到的,一路狂奔上楼梯,却在进教室时,放慢了脚步。
班主任已经站在台上开始讲话,李想仍旧保持着速度,缓慢地走着。每迈一步,他的眼睛便顺着课桌的横排自左而右地扫视。
没有她。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