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那次去亮子家的一周后,木村满佐子打来电话。上次我们互留了电话号码,她不用手机,所以留下了住宅电话。电话里,满佐子邀我去家里做客,说打算做几道拿手的中国菜给我尝尝,没想到满佐子会如此好客,我盛情难却,便欣然应邀前往。
周日的下午,我乘西武新宿线的电车来到小平市的车站,在站前超市买了两袋精装水果,而此时,满佐子已经在站前广场等候多时了。她穿着米黄色的半大风衣,深褐色的裤子上可以看到熨烫得笔直的裤线,一双已经很旧了的黑皮鞋被擦得油亮。我们步行了大约十分钟,来到小川町上的一栋住宅楼前。走进单元口,右手边是一片集报箱,径直走进楼道,每层有两户人家,满佐子住在三楼。走进玄关,两室一厅的格局一目了然,家里看不出有什么高档的装修装饰,倒也格外素朴雅致。每件生活用品都规规矩矩,摆放得井然有序,使得整个房间更显干净整洁,让人一看便知这是一个独身女人的住处。
满佐子走进厨房开始忙活起来,我则闲坐在桌炉旁,有一搭没一搭地朝四处打量。不知何时,窗外的暮色一沉,屋内的光线黯淡了起来,呈现出黑白灰的自然光影。我坐在明暗交映的光线里,墙上的钟摆发出有节奏且单调的“嗒嗒”声,听久了,似乎觉得时间在减慢,整个房间变得越发沉寂,一种孤寂之感油然而生。
我正沉浸在无边无际的思绪里,忽听“啪嗒”一声,电视机被打开了,屋里骤然亮了起来,光亮和声音打破了刚刚的沉寂,黑暗里的混沌感消失不见。
“天黑得越来越快了,看会儿电视吧,遥控器给你,我还得再忙活一阵儿呢。”满佐子说完便又一头钻进厨房,不知她何时套上了围裙。
此时,电视里正播放着一档有关旅游和美食的节目,参与节目者是几个家喻户晓的演艺界名人,他们两男三女,正大呼小叫着,争先发表自己的观点和见解。其中一个男艺人抓住话题,还不忘大肆调侃一番,以便让这档节目更具趣味性。没多久,满佐子从厨房走出来,将茶盘轻放在我面前,上面摆着两杯热茶和几个日式糕点。
“先喝点儿茶吧。”
我品了一口,居然是西湖龙井。
“满佐子阿姨,这儿就您一个人住吗?”我问。
“呃,这套房子是我自己买的,就我一个人住。”
满佐子似乎看出我的不解,便直言不讳地继续说道。
“我结过婚,丈夫是中国人,他是我母亲一个工友的儿子。”
满佐子喝了口茶,思忖着继续说道。
“当时他很有才华,能说会道,是个很有上进心的人。我母亲觉得他为人不错,又考虑我的年龄已经很大了,那年我二十七岁,于是就撮合我们结婚了。我们的婚姻维持了十四年,最后我提出了离婚。”
“为什么离婚?”我问。
“他不工作,经常酗酒,有时还夜不归宿。其实最主要的原因是他有病,是没有生育能力的那种病,大夫说他的精子成活率很低,这辈子都别指望要孩子了。这件事对我俩的打击很大,尤其是对他,他是一个很喜欢小孩儿的人。”
满佐子的语调十分平和,但从神情上仍会让人察觉到一丝伤感,她的眼神迷离,像蒙上了一层淡淡的灰色。
“那个年代的男人嘛,你应该知道的吧,如果不能传宗接代会有愧于先祖的。我丈夫还是个孝子,不是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嘛,从那件事之后他的情绪就变得很不正常,最后整个人心灰意冷,开始混起日子来。我劝他很多回,叫他不要这样消沉,人来到世上走一遭不容易,是好是坏总得认命吧,可他根本听不进去,有时还动手打我。
最后我提出了离婚,他居然同意了,离开他家时,我只拎了一个包袱,里面放着几件换洗的衣物和生活用品,我又回到了那个老屋子,回到我母亲那里。那时候母亲的身体已经开始不好了,晚上咳嗽得很厉害,我一面照顾她,一面去母亲以前呆过的工厂上班。”
满佐子一面说,一面如数家珍似地环顾着自己的房子,身体轻轻地晃动了几下。
“总听亮子婆婆提起您在中国的生活,那是一段怎样的经历,我一直很想知道,能跟我说说吗?”我说道。
满佐子凝视着半空,许久无语,慢慢的,她的眼神不由得模糊了起来,好像在努力回想那些尘封在内心已久的往事。
“至今我看到中国人都依然有着亲切和依恋的感觉,我在中国生活了四十九个年头,回到日本时,母亲已经是快八十岁的老人了。听我母亲说当年父亲是日军战斗机故障维系方面的技师,后来为响应日本拓务省的号召,随半兵半农的开拓团来到中国东北,母亲当时也作为开拓团民的妻子一起被派了过来,当时父亲所在军队就扎住在满洲,那年是1942年。
我生于44年,后来到了45年“八·一五”日本战败投降,父亲却一直没有回到村里,有人说可能是战死了,还有人说随军在战乱中失踪的人太多了,大都音信皆无,生死未卜。后来母亲带着一岁多的我随开拓团开始了难民大逃亡,在逃亡途中,历经磨难,最终由于体力不支,昏倒在路边。幸运的是我和母亲被一个好心的中国村民救下,后来母亲隐瞒身份带着我一路辗转来到南京,之后就一直住在那里,至于母亲为什么去了南京,我就记不得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