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道还有比他可信的么?”继之道:“你只要去检出《南北史》来看便知,尽有一个人的列传,在这一朝是老早死了,在那一朝却又寿登耄耋的,你信那一面的好?就举此一端,已可概其余了。后人每每白费精神,往往引经注史,引史证经,生在几千年之后,瞎论几千年以前的事,还以为我说得比古人的确。其实极显浅的史事,随便一个小学生都知道的,倒没有人肯去考正他。”我道:“是一件甚么史事?”继之道:“天下最可信的书莫如经。《礼记》上载的:‘文王九十七乃终,武王九十三而终。’这可是读过《礼记》的小孩子都知道的,武王十三年伐纣,十九年崩;文王是九十七岁死的,再加十九年,是一百十六岁;以此算去,文王二十三岁就生武王的了。《通鉴》却载武王生于帝乙二十三祀,计算起来,这一年文王六十三岁。请教依那一说的好?还有一层:依了《通鉴》,武王十九年崩,那年才得五十四岁;那又列入六经的《礼记》,反以不足信了。有一说,说是五十四岁是依《竹书纪年》的。《竹书纪年》托称晋太康二年,发魏襄王墓所得的,其书未经秦火,自是可信。然而我看了几部版子的《竹书纪年》,都载的是武王九十四岁,并无五十四岁之说。据此看来,九十三、九十四,差得一年,似是可信的了,似乎可以印证《礼记》的了;然而武王死了下来,他的长子成王,何以又只得十三岁?难道武王八十一岁才生长子的么?你只管拿这个翻来复去的去反复印证,看可能寻得出一个可信之说来?这还是上古的事。最近的莫如明朝,并且明朝遗老,国初尚不乏人,只一个建文皇帝的踪迹,你从那里去寻得出信史来!再近点的,莫如明末,只一个弘光皇帝,就有人说他是个假的,说是张献忠捉住了老福王宰了,和鹿肉一起煮了下酒,叫做‘福禄酒’;那时候福王世子,亦已被害了,家散人亡,库藏亦已散失,这厮在冷摊上买着了福王那颗印,便冒起福王来。亦有人说,是福王府中奴仆等辈冒的。但是当时南都许多人,难道竟没有一个人认得他的,贸贸然推戴他起来,要我们后人瞎议论,瞎猜摩?但是看他童妃一案,始终未曾当面,又令人不能不生疑心。象这么种种的事情,又从那里去寻一个信据?”我道:“据此看来,经史都不能信的了?”继之道:“这又不然。总而言之,不能泥信的就是了。大凡有一篇本纪,或世家,或列传的,总有这个人;但不过有这个人就是了,至于那本纪、世家、列传所说的事迹,只能当小说看,何必去问他真假。他那内中或有装点出来的,或有传闻失实的,或有故为隐讳的,怎么能信呢。譬如陈稚农宣付史馆,将来一定入《孝子传》的了。你生在今日,自然知道他不是孝子;百年以后的人,那就都当他孝子了。就如我们今日看古史,那些《孝子传》,谁敢保他那里头没有陈稚农其人呢。”
说话之间,外面有人来请继之去有事。继之去了,我又和金子安们说起今天莫可文袍子上带着纸条儿的事,大家说笑一番。我又道:“这两个人,我都是久仰大名的,今日见了,真是闻名不如见面!”子安道:“据此说来,那两个人又是一定有甚故事的。你每每叫人家说故事,今天你何妨说点给我们听呢。”我道。“说是可以,叫我先说那一个呢?”德泉道:
“你爱先说谁就说谁,何必问我们呢。”
我道:“我头一次到杭州,就听得这莫可文的故事。原来他不叫莫可文,叫莫可基。十八岁上便进了学,一直不得中举;保过两回廪,都被革了。他的行为,便不必说了。一向以训蒙为业;但是训蒙不过是个名色,骨子里头,唆揽词讼,鱼肉乡民,大约无所不为的了。到三十岁头上,又死了个老婆,便又借着死老婆为名,硬派人家送奠分,捞了几十吊钱。可巧出了那莫可文的事。可文是可基的嫡堂兄弟。可文的老子,是一个江西候补县丞,候了不知若干年,得着过两次寻常保举;好容易捱得过了班,满指望署缺抓印把子,谁知得了一病,就此呜呼了。可文年纪尚轻,等到三年服满之后,才得二十岁左右,一面娶亲,一面想克承父志,便写信到京城,托人代捐了一个巡检,并代办验看,指省江苏,到部领凭。领到之后,便寄到杭州来。谁知可文连一个巡检都消受不起!部凭寄到后,正要商量动身到省禀到,不料得了个急痧症死了。可基是嫡堂哥哥,至亲骨肉无多,不免要过来帮忙,料理丧事。亏得他足智多谋,见景生情,便想出一个法子来,去和弟妇商量说:此刻兄弟已经死了,又没留下一男半女,弟妇将来的事,我做大伯子的自然不能置身事外。但是我只靠着教几个小学生度日,如何来得及呢。兄弟捐官的凭照,放在家里,左右是没用的,白糟蹋了;不如拿来给我,等我拿了他去到省,弄个把差使,也可以雇家,总比在家里坐蒙馆好上几倍。他弟妇见人已死了,果然留着也没用,又不能抵钱用的,就拿来给了他。他得了这个,便马上收拾趁船,到苏州冒了莫可文名字去禀到。”
正是:源流虽一派,泾渭竟难分。未知假莫可文禀到之后,尚有何事,且待下回再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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