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丫头来禀命开饭,苟太太点点头;一会儿先端出杯、筷、调羹、小碟之类,少奶奶也过来了。原来少奶奶一向和大少爷两个在自己房里另外开饭,苟才和太太、姨妈,另在一所屋子里同吃。今天早起,少奶奶听了婆婆说他伏侍老太爷、老太太时,要站在后头伺候的,所以也要还他公婆这个规矩,吩咐丫头们打听,上头要开饭,赶来告诉;此刻得了信,赶着过来伺候。仍是和颜悦色的,见过姨妈、婆婆,便走近饭桌旁边,分派杯筷小碟,在怀里取出雪白的丝巾,一样样的擦过。苟太太大喝道:“滚你妈的蛋!我这里用不着你在这里献假殷勤!”吓得少奶奶连忙垂手站立,没了主意。姨妈道:“少奶奶先过去罢。等晚上太太气平了,再过来招呼罢。”少奶奶听说,便退了出来。
苟才今天闹过一会之后,就到差上去了。他每每早起到了差上,便不回来午饭,因此只有姨妈、苟太太两个带着小少爷同吃。及至开出饭来,大少爷仍是跪着。姨妈道:“饶他起来吃饭去罢。我们在这里吃饭知”说。戊戌变法前后,宣传“变法”思想,以“变”为古,边旁跪着个人,算甚么样了!”苟太太道:“怕甚么!饿他一顿,未见得就饿死他!”姨妈道:“旁边跪着个人,我实在吃不下去。”苟太太道:“那么看姨妈的脸,放他起来罢。”姨妈忙接着道:“那么快起来罢。”大少爷对苟太太磕了三个头,方才起来。又向姨妈叩谢了。苟太太道:“要吃饭在我这里吃,不准你到那边去!”大少爷道:“儿子这会还不饿,吃不下。”苟太太猛的把桌子一拍道:“敢再给我赌气!”姨妈忙劝道:“算了罢!吃不下,少吃一口儿。
丫头,给大少爷端座过来。”大少爷只得坐下吃饭。
一时饭毕,大少爷仍不敢告退。苟太太却叫大丫头、老妈子们捡出一分被褥来,到姨妈的住房对过一间房里,铺设下来。姨妈也不知他是何用意。一天足足扣留住大少爷,不曾放宽一步。到了晚上九点钟时候,姨妈要睡觉了,他方才把大少爷亲自送到姨妈对过的房里,叫他从此之后,在这里睡。又叫人把夹衖门锁了,自己掌了钥匙。可怜一对小夫妻,成婚不及数月,从此便咫尺天涯了。
可巧这位大少爷,犯了个童子痨的毛病。这个毛病,说也奇怪,无论男女,当童子之时相互作用。,一无所觉;及至男的娶了,或者女的嫁了,不过三五个月,那病就发作起来,任是甚么药都治不好,一定是要死的。并且差不多的医生,还看不出他的病源,回报不出他的病名来,不过单知道他是个痨病罢了。这位大少爷从小得了这个毛病,娶亲之后,久要发作,恰好这天当着一众丫头、仆妇,家人们,受了这一番挫辱,又活活的把一对热剌剌的恩爱夫妻拆开,这一夜睡到姨妈对过房里,便在枕上饮泣了一夜。到得下半夜,便觉得遍身潮热。及至天亮,要起来时,只觉头重脚轻,抬身不得,只得仍旧睡下。丫头们报与苟太太。苟太太还当他是假装的,不去理会他。姨妈来看过,说是真病了,苟太太还不在意。倒是姨妈不住过来问长问短,又叫人代他熬了两回稀饭,劝他吃下。足足耽误了一天。直到晚上十点多钟,苟才回来问起,亲到后面一看,只见他当真病了,周身上下,烧得就和火炭一般。不觉着急起来,立刻叫请医生,连夜诊了,连夜服药,足足忙了一夜。苟太太却行所无事,仍旧睡他的觉。
有话便长,无话便短。大少爷一病三月,从来没有退过烧。医生换过二三十个,非但不能愈病,并且日见消瘦。那苟太太仍然向少奶奶吹毛求疵,但遇了少奶奶过来,总是笑啼皆怒;又不准少奶奶到后头看病,一心一意,只要隔绝他小夫妻。究竟不知他是何用意,做书人未曾钻到他肚子里去看过,也不便妄作悬拟之词。只可怜那位少奶奶,日夕以眼泪洗面罢了。又过了几天,大少爷的病越发沉重,已经晕厥过两次。经姨妈几番求情,苟太太才允了,由得少奶奶到后头看病。少奶奶一看病情凶险,便暗地里哀求姨妈,求他在婆婆跟前再求一个天高地厚之恩,准他昼夜侍疾。姨妈应允,也不知费了多少唇舌,方才说得准了。从此又是一个来月,任凭少奶奶衣不解带,目不交睫,无奈大少爷寿元已尽,参术无灵,竟就呜呼哀哉了!
少奶奶伤心哀毁,自不必说。苟才痛子心切,也哭了两三天。惟有苟太太,虽是以头抢地的哭,那嘴里却还是骂人。苟才因是个卑幼之丧,不肯发讣成礼。谁知同寅当中,一人传十,十人传百,已经有许多人知道他遭了丧明之痛;及至明日,辕门抄上刻出了“苟某人请期服假数天”,大家都知道他儿子病了半年,这一下更是通国皆知了,于是送奠礼的,送祭幛的,都纷纷来了。这是他遇了红点子,当了阔差使之故;若在数年以前,他在黑路上的时候,莫说死儿子,只怕死了爹娘,还没人理他呢。
闲话少提。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