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道:“象这种当个顽意儿,不必问他真的假的,倒也无伤大雅。至于那一种妄谈祸福的,就要不得。”述农道:“那谈祸福的还好,还有一种开药方代人治病的,才荒唐呢!前年我在上海赋闲时,就亲眼看见一回坏事的。一个甚么洋行的买办,他的一位小姐得了个干血痨的毛病,总医不好。女眷们信了神佛,便到一家甚么‘报恩堂’去扶乩,求仙方。外头传说得那报恩堂的乩坛,不知有多少灵验;及至求出来,却写着‘大红柿子,日食三枚,其病自愈’云云。女眷们信了,就照方给他吃。吃了三天之后,果然好了。”我道:“奇了!怎么真是吃得好的呢?”述农道:“气也没了,血也冷了,身子也硬了,永远不要再受痨病的苦了,岂不是好了么!然而也有灵的很奇怪的。我有一个朋友叫倪子枚,是行医的,他家里设了个吕仙的乩坛。有一天我去看子枚,他不在家,只有他的兄弟子翼在那里。我要等子枚说话,便在那里和子翼谈天。忽然来了一个乡下人,要请子枚看病,说是他的弟媳妇肚子痛的要死。可奈子枚不在家。子翼便道:‘不如同你扶乩,求个仙方罢。’那乡下人没法,只得依了。子翼便扶起来,写的是:‘病虽危,莫着急;生化汤,加料吃。’便对那乡下人道:‘说加料吃,你就撮两服罢。那生化汤是药店里懂得的。’乡下人去了。我便问这扶乩灵么。子翼道:‘其实这个东西并不是自己会动,原是人去动他的,然而往往灵验得非常,大约是因人而灵的。我看见他那个慌张样子,说弟妇肚痛得要死。我看女人肚子痛得那么利害,或者是作动要生小孩子,也未可知,所以给他开了个生化汤。’我听了,正在心中暗暗怪他荒唐。恰好子枚回来,见炉上有香,便道:‘扶乩来着么?”子翼道:‘方才张老五来请你看病,说他的弟妇肚痛得要死,他又不在家,我便同他扶乩,写了两服生化汤。’子枚大惊道:‘怎么开起生化汤来?’子翼道:‘女人家肚痛得那么利害,怕不是生产,这正是对症发药呢。’子翼跌足道:‘该死,该死!他兄弟张老六出门四五年了,你叫他弟妇拿甚么去生产!’子翼呆了一呆道:‘也许他是血痛,生化汤未尝不对。’子枚道:‘近来外面闹纹肠痧闹得利害呢,你倒是给他点痧药也罢了。’说过这话,我们便谈我们的事。谈完了,我刚起来要走,只见方才那乡下人怒气冲天,满头大汗的跑了来,一屁股坐下,便在那里喘气。我心中暗想不好了,一定闯了祸了,且听他说甚么。只见他喘定了,才说道:‘真真气煞人!今天那贱人忽然嚷起肚子痛来,嚷了个神嚎鬼哭,我见他这样辛苦,便来请先生。偏偏先生不在家,二先生和我扶了乩,开了个甚么生化汤来。我忙着去撮了两服,赶到家里,一气一个死,原来他的肚子痛不是病,赶我到了家时,他的私孩子已经下地了!’这才大家称奇道怪起来。照这一件事看起来,又怎么说他全是没有的呢。”我的心里本来是全然不信的,被述农这一说,倒闹得半疑半信起来。
当下夜色已深,各各安歇。次日继之出来,我便进城去。回到家时,却不见了我母亲,问起方知是到伯父家去了。我吃惊便问:“怎么想着去的?”婶娘道:“也不知他怎么想着去的,忽然一声说要去,马上就叫打轿子。”我听了好不放心,便要赶去。姊姊道:“你不要去!好得伯娘只知你在关上,你不去也断不怪你。这回去,不定是算账,大家总没有好气,你此刻赶了去,不免两个人都要拿你出气。”我问:“几时去的?”姊姊道:“才去了一会。等一等再不来时,我代你请伯娘回来。”
我只得答应了,到继之这边上房去走了一遍。
此时干娘,大嫂子,干儿子,叔叔的,叫得分外亲热。坐了一会,回到自己家去,把那四首诗给姊姊看。姊姊看了,便问:“那里来的?这倒像是闺阁诗。”我道:“不要亵渎了他,这是神仙作的呢。”’姊姊又问:“端的那里来的?”我就把扶乩的话说了一遍。姊姊又把那诗看了再看,道:“这是神仙作的,也说不定。”我道:“姊姊真是奇人说奇话,怎么看得出来呢?”妹道道:“这并不奇。你看这四首诗,炼字炼句及那对仗,看着虽象是小品,然而非真正作手作不出来。但是讲究咏物诗,不重在描摹,却重在寄托。是一位诗人,他作了四首之多,内中必有几联写他的寄托的,他这个却是绝无寄托,或者仙人万虑皆空,所以用不着寄托。所以我说是仙人作的,也说不定。”
我不觉叹了一口气。姊姊道:“好端端的为甚么叹气?”我道:“我叹妇人女子,任凭怎么聪明才干,总离不了‘信鬼神’三个字。天下那里有许多神仙!”姊姊笑道:“我说我信鬼神,可见你是不信的了。我问你一句,你为甚么不信?”我道:“这是没有的东西,我所以不信。”姊姊道:“怎见得没有?也要还一个没有的凭据出来。”我道:“只我不曾看见过,我便知道一定是没有的。”姊姊道:“你这个又是中了宋儒之毒,甚么‘**之外,存而勿论’,凡自己眼睛看不见的,都说是没有的。天上有个玉皇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