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已至,阳光明晃晃的仿佛嵌在半空中的鎏金,一片片滚落在潺潺的沂水里,像刚开了匣的铜镜,那幽幽的光清冽如刚发硎的宝剑。
西街金市,从巷子中走出三员将领,他们头戴虎皮鍪,佩雉鸡尾,身贯鱼鳞铠,腰悬宝剑,披一件淡红色大氅,腰系八宝玲珑狮蛮带,足蹬薄底快靴,身躯凛凛,气势不凡。
街口那儿站着一个老人,身上裹着一件灰不溜秋的夹袄,里面的麻絮绽开了,一片片热烈的冒着头,正静静地凝望着他们。
待三人走近,他漫不经心地说:“当升官了?不错嘛,羽林郎中郎将。”
这位老人便是当日角门外的老乞丐,他慢慢走近:“羽林中郎将,比二千石,统领羽林郎,羽林郎掌宫廷宿卫侍从,常选汉阳,陇西,安定,北地,上郡,河西六郡良家之弟。”
楚枫没有倨傲,客客气气的询问:“老先生,你怎么还没离开?”
老头儿耸耸肩,漫不经心道:“天下将乱,能去哪儿,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楚枫朝他抱了抱拳,准备离去,今日是他第一次当值,可不想误了时辰。
老头凝视他的背影,背身走开了一会,回来时抱着一推杂物,依旧是那方十道棋盘,两只破口的陶碗,他追上楚枫:“那不是想和我下盘棋吗?今日如何?”
楚枫踌躇了一会,斩钉截铁的回答:“好!”
“大哥.....”盖清急了,今日是他们第一次当值,岂能为了下棋这种琐事误了时辰。
楚枫将手一摆:“你们已经领了竹籍,可先去大营,我随后就到。”
盖清想要在劝,盖誉急忙扯了扯他的衣袂:“兄长的脾气你知道,我们先去也无妨。”
楚枫也懒得理他,自顾与老人盘坐在地,朝他拱手道:“请先生执白。”
老人毫不推辞,拈起一枚白子定在中央。
楚枫见老人举手落子,而没有像习惯上的围棋开局,在四边星角上交错放置一枚黑白子,他忍不住提醒道:“老伯,你没有落势子。”
老人不理他,只把盛满黑子的破碗推过去,拢起袖子,懒懒地等着楚枫落子。
楚枫无奈,只得破除城规,硬着头皮接过一招,方才落得三五子,便大感困惑,那老人布局极怪,楚枫无论在哪一出落子,老人必在相对的一隅落子,角对角,边对边。
仿佛在黑子之前立了一面镜子,每一子都投射出去一个相反方向的射影。
楚枫从来没见过这种怪招,不免有些手忙脚乱,等他意识到老人是在模仿他的思路,想要出征救全盘时,可惜棋秤又偏偏只有十道,边招来不及施出,行至终盘,竟是惨败。
楚枫眉头紧蹙:“你这是什么怪棋,我走哪里,你便走哪里,是什么道理?”
老人依旧没精打采地拢着袖子,眯着眼睛看楚枫:“弈无常局,兵无常理,法无常法,我不是在模仿你,而是你没有变。”
楚枫微微一震,他略加思索:“可否在对弈一局?”
“你不去当值?”
楚枫摆了摆手:“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功名与我,不过是囊中之物”
老人一愣,不言声地把破碗一推:“世事如棋,我们都只是棋子,选黑选白?”
楚枫仍然选了黑子,老人还是举手一定,当地落在中央天元,这一次楚枫格外小心,每一着都思思细量,防着老人再下模仿棋。
可那老人似乎比他还谨慎,俨然摆出了小心翼翼的防守姿态,竟被楚枫围得只剩下几口气,黑子中腹渐次开阔,眼见便要一统江山。
老人不慌不忙,粗糙灰黑的手掌掂量着一枚黑子,慢悠悠地落在黑子形势最好的中腹,便是这一下子之后,形势忽然逆转,白子不停地拐头羊,中腹的黑子顷刻间土崩瓦解,不得不在中盘告腹。
老人忽然一笑,幽暗的眸子里绽放异彩:“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过度重视歼敌,却忽视敌军中间开花。”
楚枫霎时醒悟,老人损子为诱饵,引他步步紧逼,将兵力全部压在前线,因此导致中腹空虚,老人一枚白子,中间开花,顿时扭转乾坤。
连输两盘棋,且两番布局全然不同,楚枫对老人又是佩服又是难以置信,棋局如战场,由此看来,老人绝对一位兵法大家,自己与他相比,又算得了什么?
仗着上了几年军校、仗着学了今年军事战略史、仗着读了几本史书,就以为天下无敌,视天下英雄于无物,什么千金散尽还复来,什么功名与我只是囊中之物,如今看来,简直是天大的笑话。
他诚恳地说:“老先生,这两局棋能交给我吗?”
老人慢条斯理地清理棋盘:“棋如排兵布阵,凡战者,以正合,以奇胜,势不同,时不同,则法不同,行不同,拘泥成法,必败无疑。”
楚枫恍惚明白了什么,又恍惚迷离了什么,他恳求道:“我能在和你下一盘棋吗?”
老人收着棋子,淡淡地说:“过犹不及,今日到此为止吧。”
楚枫还愣着不走,那老人又道:“快到辰时了,你还不去当值么?”
楚枫猛然惊醒,抬头看天,果然是艳阳高照,眼看快到了时辰,他不得不回营,可又舍不得离开,往前踏了一步,又回头恋恋不舍地说:“明天你在这里吗?”
老人不答,只抚着棋盘盯着他,楚枫忽然觉得老人的眼睛晶莹剔透,仿佛一盏璀璨的明灯,一直亮到了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