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漠里日头毒辣,剑身上的冰霜反倒凝而不化,须臾又将他的手腕冻住。
叶千琅两指用力,将对方拉近自己面前,抬手掸了掸落在肩上的沙粒,道:“剑是好剑,功夫却不太行。”
四目咫尺相对,鹿临川不由一凛——他早些年自是见过叶千琅,可眼前这人哪里还有一分昔日模样,肤色青白,唇色偏紫,飞鬓剑眉下一双凤目极黑、极冷,尤是单耳戴着一只孔雀蓝耳坠,想他叶千琅既非番邦异族,更非生得女相,戴着耳坠本该诸多怪异,只因他样貌俊美已极,反倒更添几分令人生畏的妖邪气息。
便是这愣神一瞬,腕上的寒气寸寸侵逼,执剑的右臂似被针尖儿扎了好一通,痛过之后又立失知觉。唯恐寒气入体,鹿临川忙运转真气护住心脉,又以左手化作虎爪,以擒拿之势袭向叶千琅的喉咙——对方竟早有所料,只以两指轻轻一拭,已连击于他左臂的阳池、支沟、四渎三穴,以巧劲化解了这一击。
似也不存杀念,叶千琅放开鹿临川,道:“你我师出同门,留下督主要的东西,我可以饶你不死。”
鹿临川厉声道:“好个叶大人……你认贼作父助纣为虐,竟还有脸自称与我师出同门?”
叶千琅反问道:“何以是贼?”
“魏阉擅权,植谗佞为党羽,兴冤狱,杀忠良,更肆意敛财于百姓,致使民不聊生内乱四起……”想起百姓易子相食、饿殍遍野的种种惨状,想起后金兵攻占开原、并吞叶赫的幕幕耻辱,鹿临川面现血色,手足俱颤,慷慨质问道,“而今强寇眈眈在侧,大明已是垒卵之危……这魏阉难道不是国之蠹害?难道不是‘贼’?!”
叶千琅淡淡道:“是又如何?”
真是话不投机半句也多,鹿临川立时抖腕出剑,惊鸿剑法泻若银河飞瀑,连环刺向对方要害。
叶千琅身形一动,腰间绣春刀呛啷出鞘,一时刀剑争鸣相交。
叶指挥使所习的内功心法曰“五阴焚心决”,走得是极其诡谲阴寒的路子,可一手刀法却流传自战国,素以刚劲剽悍闻名。
然而此刻惊鸿剑出剑狠且快,招招是殊死一搏的猛攻,而绣春刀的刀势却忽急忽慢,似全不渴于求胜,只在这一刚一柔、一寒一烈间反复拿捏琢磨,仿佛这天地间无我亦无它,只有这刀光剑影,红柳黄沙。
只在某一霎,叶千琅刀势惊变,鹿临川几于瞬间趋于不支,愈恨愈急,愈急便愈穷于应付,又拆二十招后颓势更显,便连那身飞鱼服的袍角也摸不着了。
漆黑凤目倏忽灿若岩下电,只听“珰”一声惊鸿剑一折为二,叶千琅霍然收刀,玄色的飞鱼服上满沾鲜血,头上的黑纱武冠却纹丝不乱。
鹿临川白衣尽红跪在地上,身上负刀伤数十处,虽因对方未尽全力而未毙命,却也没有再战之力了。
垂目看着这将死之人,叶千琅眉头微蹙,目光也不知是怜是鄙,将绣春刀抵于鹿临川肩头,抽转刀身拭了两下,便拭干净了刀上血迹。
听他淡声道:“春秋刀法已成,多谢。”
可怜这冰雪聪明的鹿探花方才明白过来,这人方才刀下容情,不过是借自己练练刀罢了,而今他抖抖衣袖,杀一个人,一如抹掉衣襟上的一粒饭黏子。
慢慢爬着欲取回埋在沙里的断剑,叶千琅轻施步法,在那血手摸到鲛皮剑柄之前,挡在了他的身前。
遍体刀伤已快将血流干了去,鹿临川勉力将腰杆儿扳得笔直,道:“大丈夫不饮浊泉水,不息曲木阴……我便将那东西毁了,也必不……必不给你……”
叶千琅闭起眼睛,面露一丝倦色,似也不欲多劝:“如此冥顽,便是找死了。”
鹿临川正当闭目待死,却忽地入耳一个声音,浑厚低沉,如空井回音:
“刀非好刀,功夫就更不行了。”
(二)
放眼放去,遐景是黄沙一片,迩景是一片黄沙,这一人一马却不知何时出现在这片沙漠里,莫说叶千琅未分心留意,便是沙坡上的罗望一干人也无一瞧见。再细细看一眼这马上之人,随意束着一件对襟的丝织白袍,衣襟半敞,露出大片胸膛,肤色比酥酪稍深三分,比蜜酒略浅一筹,更衬得他身姿壮美,远胜一般男子。
全身不饰一物,便连头发也是散着的。
唯独脸上戴着一只黄金面具,半人半兽古怪狰狞,而露出的那双眼睛却是既深邃又深情,似晦似明蚀人魂骨,愈发令他不似常人倒似鬼魅。
叶千琅见这人马背上系着一件东西,以最为寻常的黑布包裹,形状却好似一柄宝刀。
白袍人复又摇头轻叹:“可惜。”
辨出这如井中回音的说话声并非来自本人,而是腹语,叶千琅面无表情道:“可惜什么?”
白袍人轻轻一笑,语声尽是戏谑之意:“本是秀色若可餐,可惜面色却不太好。”
犹是那般神色冷清,叶千琅看着马上之人,忽然足尖轻点,犹如一道金光跃入空中。
白袍人见状立即腾身相迎,两人在空中各出一掌——
一掌劈落飘飘红柳,一掌激起滔滔黄沙,两人同时大感一惊:好深的内力!
便是十指相并、肌肤相贴的瞬间,叶千琅脸色微微一变,只觉一道激越暖流由掌心传入,直击五脏,遍游百骸,竟是说不出的温暖快意。
习武的人提起五阴焚心决,大多爱之极又惮之切,只因其至精至绝却也邪乎其邪,曾惹来多少江湖血雨腥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