缸中有半缸水,不动如镜。
殿中虽然昏灯如豆,但梅长苏还是一眼看出,此刻映在缸中那张满是灰尘泥污的脸,不是他自己的。
那是一张陌生人的脸。
梅长苏不由自主地抬手抚上脸颊,水缸中的倒影也怔怔地一手抚脸,瞪视着他。
四月初八,离他在北境倒下那天,整好四十九天。
断七,投生。
可他竟然不是投胎转世,看这样子却是借尸还魂了。
第二次自死地中复生,第二次看到自己顶着一张陌生人的脸,麒麟才子此时心中的错愕难言,恐怕真的只能用一句蔺少阁主的口头禅来表达了——
“你大爷的!”
第2章
在破庙中呆了几天,梅长苏通过那位胡大夫大概了解到自己现在身处金陵城郊。北境难民能活着来到金陵的多数被安置于此,无伤无病的朝廷都发了几两银子,要么作为盘费回乡,要么就在金陵城中谋个生路。
此时还在这破庙中的,全都是伤员病号,胡老者也不过是城中临时抓来的普通郎中之一,与其余的几个轮换着看顾这些难民。救得活的,便照例报给衙门,领几两救济自去谋生;救不活的,也报给衙门,一张破席拉到后面的乱坟岗子埋了。
梅长苏这几日也眼看着席子卷走了两个,心里百感交集,一边又忍不住去想战事虽平,但后续之事如难民、流寇、战亡将士的抚恤追封、边境百姓的安置……繁杂众多,金殿里的那位,怕是要好长一段时间不得歇息了。
如此将养了几日,他腰间伤势痊愈,就由胡大夫领着到京兆府衙门去领救济银两。清晨春寒料峭,他身上只得一件破旧的粗布夹棉袍,可是走得快了,竟也丝毫不觉得冷,走到衙门跟前时脑门上都有了一层薄汗。他十多年没体会过健康常人的感觉,跗骨旧疾一朝尽去,心头的那份轻松快意,几乎要超过了借尸还魂的疑惑不安。
京兆府衙门此时领取救济的难民已经不多,但还是专门辟了一间房来做这事。梅长苏冷眼看着,只见登记、入册、放银、画押等手续井井有条,丝毫不见错乱疏漏,心里不禁暗暗赞叹。要知道赈灾救济的银两因为灾民人数多流动大,自来去向难追,是最易被克扣贪污的。景琰之前济州那趟赈灾,果然没有白去。
登记名册时他信口说了个苏伍,一来是前世又是林殊又是梅长苏又是苏哲,一身三姓,他实在懒怠再添第四个,二来一向钦慕那位持节十多年的先贤,故意取个跟他谐音的名字。他一个衣衫褴褛的文弱书生,有胡大夫带着,又是官兵亲自救下来的,只说遭了盗匪,一应身份文书都在行囊中被劫走了,谁又会去怀疑他什么。
领了钱出得门来,跟胡大夫拱手作别,梅长苏举目远望。今天天气晴好,一眼便可以看见不远处的皇城,金砖碧瓦衬着蓝天薄日,说不出的华美庄严。这几日他反复思量着伤好之后何去何从,上琅玡阁去问问蔺晨自己这借尸还魂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显然是最好的的法子。他样貌虽已完全不同,但自信还是能说服蔺少阁主信他就是梅长苏的。只是……眼光定住那巍巍皇城,耳边又响起那日醒来之前听到的景琰那带着哭腔的嘶吼,心里总觉得有些放不下。
“罢了,琅玡山那么远,我这借来的身体不知道能用几天,别走在半道上就一命呜呼去阎王殿报到了。还不如别折腾,在这里能过几天算几天吧……”麒麟才子看着手里的银两自言自语,听着旁边和他一起领完银两出来的难民对当今天子感激涕零发自肺腑的称颂,嘴角忍不住微微上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