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还不够我惨,我惨在看见了她的左手指节上那连掩饰都不可能的紫青淤伤。
内疚突然淹没了理智,大比数取胜。
啊啊老天爷,为什么我会如此倒霉?
我抓抓头发,仰天无声地叹息,回应的只有斑驳的天花板。
「先上楼把头发擦干吧。」
我带她回家,她一直扯着我的t恤下摆没有放开。
这次是我自寻死路。
一个大男人蹲在又是红又是粉红的陈列架前,这样的景象真的很怪。
尤其这男人怎样看也不像已为人父,看起来就更恶心了。我不想把场景弄得更变态所以作壁上观,光是站在远处看着三姑六婆对他的指指点点、窃窃私语(她们以为声量很小),连我都要替他不好意思起来了。
「三月、喂三月!」
我轻轻叫他,踩在满是芭比图案的小走廊上,突然觉得自己像逛进了什么同志情趣商店。
太沉迷在一堆玩偶中的艾莉儿根本听不见,我放弃了。
我随便拿了件东西递给他,故意大声说:「嘻!这个不错,我觉得你女儿会喜欢!」
擦肩而过的某太太给我一个微笑,我也以笑回应。
「好了没有?」特意请一天假就是为了陪她站在这里半小时、不自在半小时,我真是个天杀的蠢蛋!我应该把她关在家中不让她出来的!「我们快迟到了。」
艾莉儿站起来,两手都拿着书。
老实说,我还蛮惊讶她不是抓着绒毛玩偶或是芭比娃娃的。
她看起来有点疑惑,把两本书举起(书明明很轻巧,她却拿得颇吃力):「这是同一个故事吗?」
「什么?」
「它们是同一个故事吗?」
她右手拿着儿童读本,书很阔,每一页都是彩图字很少;左手则拿着给青少年看的原文本。
没错,两本都是同一个故事:《taid》。
「是同一个故事啊。」只是结局不同。
「那为什么会有两个版本?我记得三月说过最后公主跟王子结婚了,他们快乐地生活在一起。」
「三月之后会告诉你,现在没时间跟你解释太多了。好吧,你想送哪一本?」
我留意到三月跟艾莉儿的关系,他们的医疗经历丰富,早已发展出共存意识了,他们在脑内交谈、商量对策,共同应付生活。三月跟艾莉儿似乎处得不错,尤其艾莉儿跟他女儿岁数差不多,跟阿密的相处则相反。「我建议你选绘本,你知道吧?另一本的生字太深奥了。」
我以为她下一秒就能作出决定——送一个小女孩原文书作生日礼物?开什么玩笑。
但出乎我意料之外地,她仍然执着两本,这会儿向我吼叫的狠劲缩回去了,她在外套上磨擦一下手腕,「……你……可不可以……买这本给我?我会叫三月把钱还给你……」
「当然可以。」我倒是蛮高兴她不再磨蹭了。
我把书都拿去结帐,她一直跟在我身后,仍然背着那个大运动袋,袋中有她的玩偶,如果她在大庭广众之下抱着玩偶的话,我发誓,我绝对会抛下她以光速逃回家。
我请服务台的小姐把装起来时,发现艾莉儿的目光所在——
她看着镜子,商场墙上随处可见的镜子。
「……你在看的是谁?」
她问,我回过神来才发觉自己也看着镜子,而男人的视线在镜中与我交会。
我并没有回答这样敏感的问题。
「你只看见三月。这是之前的医生告诉我的……我以为……在别人眼中的我不是这个样子的,但医生们全都说,别人看见的我也只是三月……」
男人的手指——像艺术家的手般又大又美——按在玻璃上,留下了浅浅的指印。
「你……你在镜中看见的自己是怎样的?」
她们注视着镜子,只是稍微瞪大了眼睛(我不得不承认这男人眼睛蛮大的)。
「……三月没有给你看过我们的画?」
「这是我认识你们的第二天,而且跟你们每个只见过一次……我还没跟他聊过深入的话题。」
她的眉头皱起来一些,像觉得我有点古怪,大概之前的医生认识这男人不到一天就安排了二百个实验吧,这下显得我反而像个不专业的怪胎了。然后她的眉头愉悦地放松开来。
「……三月的素描是我的照片。我的头发是红的、长的、卷的,眼睛是蓝的。看上去什么都对我太高了,像冰箱上的铁罐,那是我们储钱用的小铁罐。但每当我以为拿不到的时候,下一秒就拿到了……那时候我就有点认知,我所看见的自己跟真实的模样有点不同……」
服务台小姐熟练起来。
在纸角完全掩盖书的封面之前,我看见了,封面上的小美人鱼——
红发蓝眼。跟艾莉儿完全一样的红发蓝眼。
「……对了,三月有没有告诉过你我母亲的事?」
她转过来看着我,眼神带了点雀跃,还有点要说不说的神秘兴奋。
难以想象在三十岁的男人脸上出现这样的表情,小孩将要分享秘密般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