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的枝叶和黑的泥土之间露出洁白的一角,是通向寺庙的台阶——
上面竟然端坐着一只小黑猫。
这猫大概刚出生不久,啼叫奶声奶气的,然而姿态雍容端庄,白领结白手套,是个穿燕尾服的矜持绅士。
苏迦本想去逗它一逗,何肇一拦住了他:“还这么小,又被养得这样好,一定是有主人的。不要去逗它,沾上了陌生的气味,可能就不是那么容易回家了。”
小猫像是很听得懂人话,站了起来,伸了个懒腰,灵巧地逃走了。
两个人拾级而上。台阶看上去有些年头了,石面被磨得很光滑,遥遥能望见山顶的寺庙的飞檐。与清迈或曼谷这些大城市里常见的金红配色不同,这间庙宇居然是白色的,檐角还有未散的晨雾,梦一般浪漫,仿若云中城国。
游人很少,统共只有何肇一和苏迦两个。
进到室内才发现,建筑果然年久失修,殿顶有几处坍塌,廊下的十二尊木雕菩萨像,因为受潮和缺乏打理,大多都已经开裂,很是凋敝黯淡,与大城市里香火繁盛的著名寺庙不可同日而语。然而佛教建筑气度高华,因此并不显得如何颓败。
山风浩荡,林声滚涌如浪涛。然而一进这佛门清净地,连风也温柔和缓了起来,日长如小年。
在欧洲的宗教建筑,大多宏伟得慑人,要更大、要更高;要向幽暗射出一束光;要向上、向上、再向上;要激越、要超验、要不可撼动,非此无以展现万能之主的至高无上。
而热带的神明是慢的、柔软的、爱享乐的,并不介意栖身之地是洪水底,是峭壁上,还是密林中,寺庙只不过是他们在人间的又一居所。在那些日间享受香火,夜里融入灯火的殿堂内,菩萨们和信众们一起赤足行走,共享丰饶土地孕育出的鲜花与水果。
在烟火间超拔出神性,这何其不易。
一个着宽袖橙衣的僧人在扫石阶,看见两人,他合掌行了一礼,又温声说了一句话。虽然年轻, 他的长相却十分慈蔼,袍袖揽住一廊风。何肇一躬身回礼,又悄悄扯了苏迦一下,年轻人这才后知后觉地双手合十,鞠了一躬。
两人目送着那飘飘的僧衣消失在转角处,何肇一才说了一声:“好了,我们进去吧。”
殿内很暗,有一尊小巧的坐佛,四壁都是彩绘。
那佛陀阖目微笑,望之可亲,除此之外,却并没有什么特别。
何肇一合掌拜了拜,没有在蒲团上跪下。
倒是苏迦非常郑重地行了大礼,在菩萨面前跪了很久很久。久到他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了,才站起身来,打量墙上的壁画。
彩绘的内容大多都是佛教故事,也可能是印度教的,苏迦知道其中的一些,剩下的只能依靠金属铭牌上的注释。
较之走马观花游览过的其他佛寺,这间庙宇虽然建筑不甚煌煌,壁画却精美得多,颇有些大隐隐于小的意味。
其中一幅绘有一个怪物,胯下是一根尺寸骇人的阴`茎,骸骨手镯挂在他的腕上。一个鲜妍貌美的童子站在树上,不着片缕,雪肤乌发,一身好皮肉在黑夜里白得发光。他朱唇轻启,嘴角含笑,冲那怪物展开双臂,像要跳进他的怀里。
苏迦的目光不可避免地在怪物那根勃`起生`殖`器上流连,直到流连得太久,才自嘲地笑了笑,开口为自己解围:“我以为,寺庙里不会有这么……这么大胆的壁画。”
几步之外的何肇一温声答道:“佛教艺术,尤其是南传的这些,是不避讳欲`望的。”
苏迦低头去读注释,哦,原来是雪山童子舍身偈的故事——
雪山中有一名修行童子,罗刹鬼以一偈诱之,童子遂应允偿以肉身侍奉。
罗刹鬼遂说全偈,曰:诸行无常,是生灭法。生灭灭已,寂灭为乐。
童子闻道心喜,书此偈于崖、于叶、于地后,攀至树顶,投入罗刹的血盆大口中。求道得道,求仁得仁。
故事中激越的情感与隐约的蛮荒之美吸引了苏迦,他在这幅色调鲜艳的壁画前停留了很久很久。
两个人又沿着院墙里走走停停,不大的地方,竟然也很花了一些时间。何肇一还带着相机,咔嚓咔嚓咔嚓。
谁知出得庙来一看时间,竟还未过午,好像日头在寺里走得要格外慢一些。在神佛面前,大概连时间都是要俯首称臣的。
离开院门的时候,何肇一往功德箱里塞了很多张大额钞票,他抬起头来笑了笑,回应苏迦吃惊的表情:“我看你许了一个很重的愿……希望菩萨接受贿赂吧。”
下了山重回人间,何肇一对苏迦说:“回去睡个午觉吧,你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了。”
苏迦像是直到这一刻,才意识到了自己的疲惫。
一觉睡醒,正好做晚饭。收拾妥当之后,苏迦又独自出门去了一趟邮局。妈妈虽然埋怨他粗心大意丢了钱款,却实实在在是心疼儿子,到底还是在苏迦离境机票到期之前汇来了钱。
苏迦取了钱,走在人流逐渐密集起来的街道上,这才意识到,来到拜县的第三天了,自己还没有逛过这里的夜市。
其实泰国各个城市的夜市大概都相似,无非是卖些吃食玩物,他粗粗游荡了一圈,最后拐进了镇上唯一一家便利店。
何先生的房子离镇中心不远,走出仅有的主干道之后,嬉闹声一下子消失了。山里天黑得格外早一些,入夜只听林涛满耳,簌簌如豪雨。苏迦握紧了手里的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