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还没太亮,路上的车和人却已经不少了,许多人都戴着口罩,跨在电瓶车上,脑袋往前伸着,像整齐划一的行军部队,有序地前进,无规则地散落在十字路口。只有图春骑自行车,爬何山大桥的时候,图春一下就被周围的电瓶车甩在了身后,正逆风,他不得不站起来骑车,到了桥顶,桥下忽地传来阵呜鸣声,图春一吓,半捏住刹车,往运河上扫了眼,一艘货船平静地驶出桥门洞,风把货船上兜着的一大块绿油布吹得鼓了起来,一船的灰沙石半遮半掩,水位高,船位低,灰石料像是有组织地飘浮在水上。远方还有些货船,袅袅地冒着紫烟,同柳树的绿影子混在一起,宛如几句古诗,就是柴油味有点重。
下桥时图春松了口气,手里还捏着刹车,小心地在车流中穿行。天空比先前亮了些,四周显得蓝幽幽的,好像狄秋胸前的校徽,好像他梦里的狄秋胸前的校徽。
狄秋和图春念的是同一所高中,他们的校服是运动衫。薄夹克,宽松的裤子,校名印在背后,胸前也有,楷体小字,细细一行,远看像蚂蚁,近看像咒语。狄秋总是把拉链拉到顶,下巴埋在竖起的衣领里打瞌冲。那个时候,他的脸就看上去更小了,睫毛显得更长,耳朵后面的胎记更明显。
图春想起来了,昨晚做梦,他忘记梦狄秋耳朵后面的胎记了。他的胎记是十字星形状的,不大,粉红色,肉疤一样。
狄秋说,他小时候被外星人抓去做过人体实验,这是记号。
小丁说,神经病。小丁后来听了档专讲怪力乱神的深夜广播节目,又来说,上辈子你是怎么死的——要是吊死的,脖子上就会有胎记,要是被人当胸一刀搠死的,胸口就要长痣,狄秋,我看你肯定是被人从这里搠下去搠死的。
高中时,他,狄秋,小丁三个人在学校里横行无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别人还给他们取了个诨号:“丁春秋”。
到了派出所门口,图春把车停好了就去换制服,正好遇到毛头,毛头衣服换了一半,坐在长凳子上吃茶,看到图春,啧啧嘴巴,品品茶滋味,挤着眼睛问:“昨日搭个小娘鱼哪夯?”(昨晚那个小姑娘怎么样?)
图春说:“蛮好格。”
毛头说:“你每趟噻讲蛮好格,蛮好呲几何倒数哉啊吩尬女朋友,还是你眼光高。”
(你每次都说蛮好,蛮好了多少次了都没交女朋友,还是你眼光高。)
图春笑笑:“我有啥格眼光,恩哆小毛头读幼儿园格事体哪夯?”
(我有什么眼光。你们小毛头读幼儿园的事怎么样了啊?)
毛头还笑着,摇摇头,放下保温杯,穿上了上衣,不响了。不一会儿,他就上楼去了。图春慢吞吞地换衣服,一会儿看看手机,一会儿看看手表,他来早了,距离下班还有八个小时十三分钟。
矜矜发了微信过来。
第一条说:师玉对你印象蛮好的,礼拜五你们去看电影吧。
师玉是图春昨夜的相亲对象。
“礼拜五我上夜班。”图春回了条。
矜矜很快又发来第二条:和你表姐夫讲过了,重新排了班了,你早班,三点下班。开老庆还是茉莉花的车都可以啊。别骑个自行车了,带人都不方便,你以为你是黎明,她是张曼玉啊?张曼玉阿怕屁股痛!
图春坐下来回信息:礼拜五老庆去茶厂,礼拜一才回来,茉莉花去天平山开茶会,看伍子胥。
矜矜回:端午节还没到吧?去看伍子胥?你别骗我啊。
好一阵矜矜都没再来信息了,图春的动作又慢了下来,看手表,看手机,还剩皮带没有系上,他干脆停下了,坐在长凳上歇着,他正发呆的时候,外面进来一个人,图春一看,是个女孩儿,苗条秀丽,鹅蛋脸,长发披肩。两人打了照面,女孩儿不大好意思了,退了出去,微笑着看图春,说:“我看门没关。”
女孩儿讲普通话,吴音浓重,细声细气的,笑起来时脸上显出两个梨涡。
图春也讲起了普通话,说:“反正我也换好了,你用吧。”
他把手机调成震动模式,麻利地扣好扣子,拿了帽子,上楼去了。二楼的一间办公室里已经有两个人了,毛头和冬冬。两人看到图春,都点了点头。冬冬过来问图春:“昨日搭个小娘鱼哪夯?”
毛头在饮水机边往保温杯里添热水,一泡茶已经喝干,又是一泡了,他听到冬冬的话就冲图春挤眉弄眼。冬冬品品三色,说:“看来有花头。”
图春摇头说:“有啥格花头,人蛮好格。”
冬冬坐在他边上,又说:“格么撒辰光约出来一老吃吃饭。”
(那什么时候约出来一起吃吃饭。)
图春把办公室的所有窗户都打开了,拿抹布擦桌子,擦电脑,擦椅子,说:“啊要人家看得中我。”
冬冬还坐着,抱着椅背,看着图春:“现在相亲是不好相,小姑娘眼光高撒格。”
这时,那梨涡女孩儿进来了。毛头忙不迭和她打招呼,手臂举得高高的,热情洋溢:“小徐,早啊!”
“早啊,早。”小徐和毛头,图春和冬冬点头致意。她把长头发扎了起来,一缕发丝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