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最初来,旁人以为他是擒人;明鉴司来,两厢对峙,才知他是救人;待到剖白肝胆,短短一席话,他今日来此竟是为将霹雳堂身后事交托。托付完后,大踏步出门,一声长啸,竟脱下鹿皮手套,露出一双如八十老人般苍老的手,一连扼杀两人,夺走一匹骏马,道:“梁姑娘,前路多虎狼,我未能远送,姑娘保重。”便踏马扬长而去。
两骑明鉴司之人调转马头要追上,那柄短刀摆在乐逾面前桌上,他一拍桌,桌上粗陶酒杯裂开径直朝外射去,竟洞穿两名骑士,血洒雪地,马蹄疾驰。苏辞喝道:“不必追!”横竖此人都是回江北霹雳堂自投罗网送死。
江湖相逢就是这样,遇到一个值得结交的人,有时连一杯酒也没共同喝过,已经知道意气相投,可见第一面或许就是最后一面。梁晚尘犹掩着面,秦广临别一声嘱咐使她热泪长流。侯庸看着她,对她如对天人,不敢拥住她安慰,只伸出手虚虚搭她肩,又匆匆放下手。
苏辞携部下低语,明知瞒不过乐逾耳力,只求尽量简短。乐逾却对梁晚尘道:“梁姑娘可要我救你?”侯庸惊怒道:“乐岛主什么意思,你说一饭之恩,莫非你不是来救我们的?”
乐逾却一坐,道:“我欠侯兄一饭之恩,却没有欠梁姑娘什么。莫非梁姑娘是侯兄什么人?”侯庸急忙道:“她是我……”却仿似哑住,说不下去了。他昔日以为“江晚尘”是个风尘女子,为她建出尘轩,虽不是入幕之宾,但身份也不过是一个恩客。
他虽散尽家财相救,但那家财是他继承来的,不是他胼手砥足挣来的,他对她仅有一腔爱意,自觉配不上她。嗫喏起来,却没看见梁晚尘眼中的失望。
乐逾道:“既然梁姑娘不是侯兄什么人,要我救梁姑娘,可以,只要姑娘答应嫁我为妾。”侯庸怒道:“我以为你是正人君子,却不料如此趁人之危!”苏辞却眉头一皱,乐逾竟在这要分胜负生死的紧要关头谈纳妾之事。
乐逾道:“做妾是委屈姑娘。我想让一个人做我的妻室,但他无论如何不会嫁我。既然如此,若姑娘愿下嫁乐某,我便娶姑娘为妻。”侯庸心思大乱,只道蓬莱岛主也对晚尘动心了。他当她如天人一般,也不觉乐逾对她动心有哪里古怪。只把蓬莱岛主与自身比较,道是别人仪表堂堂,武艺高强,远在海外又富可敌国,处处惭愧不及。
梁晚尘却想:这蓬莱岛主不过如此,无非是要为一段旧年恩怨为难我。她先祖第一任梁侯是周始皇帝的丞相,与乐家先祖有仇。梁晚尘只当乐逾一心为难她,要报复梁室,也不惧怕,只道:“岛主另有想娶的人,妾身也另有想嫁的人。即使去死,也不会嫁给岛主。”她微微一笑,忽然十分温柔地看侯庸,道一声:“好不好呀?”
她已经握住侯庸的手,侯庸却连头也抬不起来,听她说“即使去死”,全身一颤,只觉她绝不能死,哪怕是自己去死,也不能让她死,竟缓缓扯开她的手,忍痛劝道:“乐岛主也算你的良配,你……嫁给他,好不好?”
她面色骤然惨白,还是笑道:“大抵是我听错了,你再说一遍。”侯庸心如刀绞,闭起眼,咬牙道:“你嫁给乐岛主,好不好?乐岛主,你一定要好好待她!否则……否则我就是死也要拖着你一起死!”
这场景极为可笑,乐逾已经仰头笑了出来,梁晚尘却笑不出来,她仍道:“你知道我想嫁的是谁,难道,你心里并没有我?”侯庸怔怔看她,这话他以往听到必然狂喜,可为何偏是这时候。
梁晚尘道:“为什么?”他涩然道:“我……配你不起。我配不上你,乐岛主这样的人才配得上你。”梁晚尘猛地抬头看他,犹如第一次知道他如此怯懦,口中道:“罢了,罢了。”仿佛想打他一巴掌,却又觉得打也没意思了,那双眼极亮,侯庸不敢直视,听她自嘲道:“我以为你与旁的男人不一样,到头来你与旁人没什么不同,你能为我死,却还是以为我是一件玩意,要待价而沽,要旁人判断我价值几何,配还是不配!”
侯庸一愣,乐逾这时却已是不笑了,只见侯庸忽地抬手,自己扇了一巴掌,又是一巴掌。声响清脆,脸立时肿高。她却不再看他,对乐逾施一礼道:“请乐岛主速速带他走。”侯庸情急道:“晚尘——”
乐逾戏道:“久闻姑娘舞技不下于飞鸾,若姑娘在此为我一舞,使我满意,即使不做我妻妾,我也愿出手相助你二人。否则我只救一个,真让姑娘死了,侯兄一头撞死又怎么办?”梁晚尘平静道:“岛主此话当真?”乐逾道:“当真。”
侯庸已叫道:“晚尘,你伤势未愈……”她伤在膝腿,这一生怕是再难以起舞,此时却决意勉力为之。客栈内不能作舞,她扶墙走出,明鉴司武士与网罗的江湖人士意欲偷袭,却只见乐逾衣袖一翻,便倒下四、五个人。众人顿时灭了这念头。
客栈外风雪交加,却不闻人声,只听树上雪落簌簌,她在雪地上试了试。却见乐逾随后踱出,身量极高,走入风雪之中,更显喜怒无常,只道:“飞鸾可在镜上起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