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珍从那本泛黄卷边的笔记本里抽出几张照片递给苏默看。
一张是张黑白照,照片上是个年轻的男人。
“这是我大哥,命不好,死的早,也没个儿子。”
一张是两个女孩子,梳着一样的学生头,肩靠着肩,拘谨地对着镜头微笑。背景是个假的不行的天安门布景。那应该是少女时的苏稻和苏禾。能看得出来,苏禾很清秀,苏稻要比苏禾高一点、胖一点。
“她们爸爸死的早,妈妈是个没用的老实人,家里的门户都是苏稻顶起来的。她特别疼自己的妹妹,莫家不肯娶苏禾,她气疯了,几次上门要和莫家拼命,菜刀都带了。有什么用呢?莫家的兄弟叔伯,几个男人一拦,捉她跟捉小鸡似的,把她这么往外一丢——”
苏珍擦擦眼睛,这么多年过去了,她仿佛还能看到那个倔强的侄女恨得趴在地上嚎啕大哭,而做嬢嬢的自己,只能扯着她的手臂把她拖回去。四周都是看闲的人指指点点,窃窃嬉笑,没人上来帮一帮孤儿寡母。甚至没人骂一句莫家不是东西,而是骂苏禾骚、贱,管住不裤腰带,活该。
苏默拿手指摩挲着照片上的女孩子的脸,那是他不熟悉不认识的苏稻,她还没有因为长年累月的干重活和熬夜发胖,也没有因为一腔戾气而面部变形。她曾经也很清秀,露出的一点点拘谨地笑意让她看上去很可爱。
苏默继续翻下一张照片,突然愣住了,他在照片上看到了自己。应该说还是个婴儿的自己。依旧是陈旧虚假的布景,苏禾应该是刚生产完没多久,脸还胖胖的。她双臂间抱着一个婴儿,是个很宝贝的姿势。她的眼睛很温柔地注视着这个孩子,低着头似乎想要亲一亲他。她怀里的孩子吃着自己的手指,眼睛向镜头看过来,那是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黑白分明。
苏珍看他一直看那张照片,就笑着说:“这个是你,你自己能认出来吗?小稻疼你疼得很,你满月就带着你和你妈上镇上照相馆里拍了这个照片。”
苏默不敢置信:“她?她很疼我?”
苏珍笑眯眯的:“是啊,小禾生你的时候年纪小,什么都不懂,她姐也什么都不懂,两个人就轮着抱你、哄你。她妈都说了小孩子不能一直抱,一直抱了就不能撒手了,她也舍不得放下你。晚上还陪小禾和你睡,你一哭她就醒过来抱你去吃奶。”
苏珍点着照片上的苏默:“看到没?你身上穿的小衣裳,还是小稻去市里的百货商场买的,好料子!”
“这样啊?”苏默说不上心里是什么滋味,就像一个乞丐,一直食不果腹,只能讨点剩菜剩饭。突然有个人告诉他,其实你不应该这么穷的,你曾经有机会发大财,可以吃美味佳肴的。那这个乞丐能怎么办呢?他手里仍然只有残羹冷炙啊。
“那后来呢?苏阿姨为什么要离开这里呢?”程淮义拍拍苏默的后背,问了其他问题。
“待不下去了。怎么待的下去啊?这庄子里姓莫的多,不仅不帮她,还落井下石。那些不姓莫的,也是当看笑话一样看她们家。小禾还没生的时候,大着肚子走在路上,就已经被不三不四的人拦过。后来她疯了,更是被人戏弄嘲笑。小稻走的时候就说过,害死她妈和小禾的,除了莫家,其他人也都有一份。”
苏默和程淮义走的时候,包里多了三张照片。他们没再试图打开苏家老房子的门,那里已经没有什么了,该知道的也都已经知道。
苏默走之前问苏珍:“姑婆婆,那后来莫学闻呢?”
“莫学闻?他当然是依旧念他的书,毕业了在外面工作,前几年过年还回来过,看上去过得不错。后来他把他爸妈接走了,就再也没回来过了。倒是他爸妈,有时候这里的亲戚有什么事情,还会回来一趟。”
苏默从中揣测不出莫家来找他的原因,他也不想费心思去猜了,不管是因为什么,他一开始就姓苏了。
程淮义带苏默回了家。他看上去很累,坐车的时候一直靠在程淮义的肩头双眼紧闭。
程淮义想自己是不是应该和他聊一下,但是苏默看上去并不想和他谈一下这件事情。他到家后表情正常地做家务吃饭,甚至在他洗澡的时候还抱怨皮肤晒得好痛。
只是到了半夜,程淮义被一阵细细的小小的啜泣声惊醒,他摸摸身边的席子,苏默不在。他慌忙四下寻找,窗户边有个瘦瘦的影子,月光温柔地笼罩着他,那是苏默孤单地靠在窗户边。他捂着嘴尽量不发出声音,然而依旧有哭声从指缝漏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