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物以极缓慢的速度倾斜时,通常不会被发觉,等到半年后,陈海天才意识到他和没有事已经变成了比萨斜塔。
他不想像鉴识调查员一样,在信箱里翻找过去半年的讯息记录,一句一句查看,找出究竟是哪句话,让他和没有事的对话开始往低俗的方向倾斜,因为事情已经发生了,无法回转。
「羊在认识新的羊朋友时,基于礼貌,也要披上羊皮。」没有事如此辩解。
「两层羊皮很热。」陈海天能理解,人会主动或被动的伪装,包括他。
「别急,我一件一件脱,想看更多的话,赶紧储点喔!」
又来了。陈海天现在已经能精确认出把对话导向低俗的关键句子,但他就像毒品上瘾,无法不朝着那个方向走,「有折扣吗,珍妮弗?」
「当然有,杰克,我会把折扣券烧给你的。」
他不讨厌这种低俗,毕竟真正的低俗和有水准的低俗,就像喝醉酒和打醉拳,是两回事。没有事属于宗师级的醉拳层次,有扎实的知识背景,进退得宜,能在踩到陈海天底线前的五公分处停住,而且极具感染力,能让陈海天不知不觉的跟着低俗。
「有潜力才能被激发,这叫教学香肠,喔不,是教学相长,甲的咻咻导致乙的咻咻。」没有事说。咻咻是没有事最喜欢的状声词,意思是很厉害。
「比记忆土司更咻咻吗?」陈海天对自己一起咻下去,表示很无力。
「不确定,你把记忆土司拿出来我再告诉你。」
陈海天原本以为关于低俗的讨论到此为止,隔天却受到没有事寄来的站内信,这是他们认识半年以来,第一次的信件往返。
「补充说明:其实我拿捏过情况,我们的id和昵称很接近,表示我们的逻辑和想法应该相通或勉强相容,加上聊久了,知道你能接受我的浮烂庸俗,我才敢把皮脱掉。我也有认识很久的人,却完全没发现我披了两层羊皮,真是快热昏了。注:黑桥牌香肠比教学香肠好吃。」
陈海天有些啼笑皆非。没有事用低俗闪避太过认真的话题,时候却用不带情绪又小心翼翼的文字来面对话题。柔软、细心,还有一些压抑。
他们的逻辑的确相通,他们不正面迎击。
可是,网路上谁又能真的认识谁,他并不想知道羊皮下掩盖了什么,没有事替他过于乏味的网路世界确是带来乐趣,这样就可以了。
于是他回信:「我烧两盒黑桥牌给你,保证很咻咻。」
在那之后,他们把彼此的信箱当成树洞,投递一两句不求回复的话。超过一星期没在站上遇到时,没有事会寄来短短的招呼信,有时则是寄一两句没头没尾、不痛不痒的句子,像是:「刚游到家雨就停了。」「脖子吃饭时扭到不能转动。」
陈海天有时回信,有时不回,有时主动写信,说一些更莫名其妙的句子。「馄饨肉跟馄饨皮分手了。」「正看第一百六十三遍的清圣祖实录。」
偶尔没有事会寄来认认真真的信,内容大多是最近看的书、听到的故事、在路上遇到的狗,陈海天也会以相等的字数认认真真回复自己的看法,或冗长地说着一点也不特别的日常生活。
但是他们从不谈切身之事,陈海天绝口不提台北、家庭、工作、外表或任何涉及隐私的事,他也从来不问没有事;而没有事也一样,不提,不问。他们之间最接近现实的,就是彼此的id。
没有人和没有事,有一样的想法。他们不担心在对方面前暴露自己的另一面,因为网路上的一切都会留在网路,丝毫不沾手。
第五章
「让二十七岁前的人生死去」是一种浪漫的说法,说穿了就是转行。但要转到哪行,陈海天并没有明白的想法。
他列出将近二十个感兴趣的、想尝试的事情,一个一个考虑各自的发展性。
书,红豆饼,摇滚乐,咖啡,意大利面,刻印章,杂货……
他很想加上电影,但电影不是可以自足的事情。他可以开间小书店,卖自选的书;可以开间小唱片行,代理国外的小厂牌;或是开间小咖啡馆兼卖手工甜点、专卖各种新口味的小红豆饼摊、只有两张桌子的小意大利面馆……但他不能自己一个人拍部小电影,再小的电影都需要团体,会无可避免的被困在人群里。
人群会带给他压力,太多的波长会把他打乱,他很容易感觉到别人的情绪。有些人的情绪俐落,不求别人安慰或拍拍,像是梁美莉,雷阵雨哗啦哗啦下完就算了;克数有些人的情绪像是阴雨连绵,拖着别人往下沉。
「那种人本身就是个命案现场,自己血肉模糊了,还让别人吐的半死,」他曾经这样跟梁美莉描述,「让人这辈子都不想再吃肉的那种感觉。」
「因为你没有兄弟姐妹,」这是梁美莉的说法,「我小时候就吐完了。」
「跟兄弟姐妹无关。」他摇了摇头,「是基因的问题。」
他也曾经认为这是单亲家庭独生子在成长过程中形成的缺陷,后来才理解是基因决定一切,它能够产生不怎么聪明而社交手腕高明的人,也能制造高智商而缺乏社交手腕的人,这表示社交智慧是一种个别的智慧。就算他有十个兄弟姐妹,身处人群还是会让他感到烦躁和厌恶。
为了不让自己在人群中看来笨拙迟缓,陈海天发展出「以减少回应为回应」的技能,并在最低限度的范围内和他人交际,但他知道,他永远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