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久偏头看他一眼,继而不以为意地灌了两口酒,这才答道:“赤血,来不及躲。”
逼不得已,却又不敢在自家将士面前显露出来,只好不动声色地在听人讲话时尽力避开右耳,他自以为做得滴水不漏,今晚来来回回的调换姿态,却依旧是引起了对方的怀疑。
倒也不是坏事,他低头望进酒坛,只见其中倒影已是满面风霜,不由嗤笑一声。
河岸走过尚且难不s-hi鞋,何况他这年年岁岁深陷漩涡深处难得脱逃的,又如何全身而退?
“赤血…”韩建华喃喃道,“你…”
他话至一半,却是再说不下去,见方久面带疑惑地转过头来,这话更是说不出口了。
对于一个铁血征战数年的大将而言,若是脱口问了,保不齐便是句折辱之言。
后悔么?
明明可保全自身滴水不沾,当年却仍是选择这条征程,可否有过片刻无语凝噎?
豪情壮志于戏文之中不过须臾两三行,展露众人眼前的亦是那最为风光豪迈的极短几瞬,天地间俱是此铁骨光辉的闪现便将整代全世人欺骗,恍然以为,那惊天动地的瞬息即逝,竟是他们一生所有。
数年如一日武学苦练,边疆风霜刀剑,一将功成万骨枯…在那样引人神往的书稿之中,竟无半点记载刻画。
韩建华话语未完,方久却是借着酒意猜了个七七八八,眉眼间渐渐凝重下来,低声道:“生为大越子孙,见家国倾颓自然不会袖手旁观,姓楚的请来天渊寺僧人相助也不过前几日的事情…爷爷只是气我当年跑出去时将寺门踢坏罢了,他知我心中自有不平,呆在寺中只会无事引争端。至于我…”
他低低一笑,手欠地磕碎了一块瓦片,轻声道:“我只当自己是颗赤血,炸了便炸了,人人皆有一死,等着年迈衰老之时气喘至竭,倒不如趁年华赴一朝轰轰烈烈。沙场中葬送一生马革裹尸,啧,想想倒也不错…”
“不行,”他眨巴了两下眼睛,扬手狠狠锤了锤韩建华的肩膀,“要是当真如此,记得往我那席铺盖卷里头添点儿茅草…这大冷天儿的,冻鼻子。”
这人愈发没了正型,该是全然醉倒,韩建华懒得理他,转身便走,正下高阁,却听一声长吟,竟是昆曲唱腔。
“了然心头三尺尘,且问谁人共我,半折破阵子…”
如今方知往事一一镌刻眉间心上,却是再无可挽留。
韩建华将手里长刀缓缓收入鞘中,回神间竟已是走上前去,将两截□□拾起,轻拂其上尘埃血迹,抬头望向高阁之上一卷旌旗,复又慢慢低头,无声给这人磕了个头。
再度起身,将军眼角微红,一面轻轻将断枪藏进铁砂裘中放好,一面狠狠别过头去,高声下令:“江南八郡已然尽数收复,全力搜捕萨满川木,刻不容缓——”
他身后便是何灵雨与军师,军火库副站主与方久虽说算不上是过命的生死之交,但当年方久混迹西北军时,多多少少还是彼此有些交集,自然知道这便是堪称传奇的年少将军。如今北境平定江南收复,山河乃是一派大好景象,这英年才俊却如此这般命丧于此,未免心生哀痛,鼻头一酸,连忙抽了块手帕盖了脸,侧身闪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