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任何事,派人来跟哥哥说。”楼临非常克制地说,一如当年他常在长乐宫说的话。或许他现在已经没有资格,但他仍然想要玉疏知道,他会一直站在她身后,成为她最坚实的后盾。
“我知道。”玉疏也像很多年前在长乐宫时一样,冲他俏皮地眨了眨眼,再睁开的时候,又突然浮出了一点泪光:“哥哥,现在有你在,还有谁能欺负我呢?”
真是熟悉的对话,中间却隔了许多年。
楼临笑了一笑,点了点头。
“那……宴宴,哥哥走了。”
“嗯。”
“宴宴,再见。”
“嗯……”
“别哭。”
“哥哥,我没哭。我不是小女孩儿了。”
“是啊,宴宴长大了……没哭就好。那……”
“宴宴,再见了。”
咔呲。门开了。
咔呲。门又关了。
脚步声也渐渐远去了。
说再见的往往不见,说长乐的却当真无忧。
娘亲和爹爹一直很快乐,也从不拿世俗的规矩去定义她。他们对她最常说的一句话就是让她想做什么都可以,有爹娘为你担着呢。
后来这句话还加上了舅舅。天底下最大的人。所以她可以彻底自由自在咯。
无忧偏着头想,大家都这么纵容她,她没有长偏,长成如今这副善解人意的好模样,真是太优秀了。
后来无忧的确没有再见过她这位很喜欢的舅舅,只有每年过年和生日,会收到京城送来的礼物,每一年都很别致很用心。只是第一次收到的时候,她想到当时的场景,还很害怕地问了娘亲能不能收。
娘亲也只是一愣,摸着她的头说,若喜欢便收了,也无所谓。
只是娘亲自己,终身不再踏足京城,也终身不再提京城的舅舅。直到舅舅驾崩的那天,二十七声丧钟响彻在凉城上方,娘亲第一次在她面前哭得泣不成声。
*
张得胜已经很老了,老到耳也聋了,眼也瞎了,多少人虎视眈眈想将他挤下来,只是不知为何,他的主子一直还留着他。
好在他手脚还勉强算麻利,侍墨倒是还可以。楼临作画的时候,只要他在身边。
慢慢的张得胜也悟出来了,他家陛下那点心事还能对谁说呢?
他就这么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磨着墨,直到书房最角落那口书画缸里堆满了卷轴,连塞都再也塞不进去的时候,此间主人却再也无力作画了。
陛下驾崩的那天,是个很好的天气。是四月间,天光晴好,气朗风清,长乐宫的宫人们照例奉上了新得的枇杷,黄澄澄的果子盛在玲珑的白玉盘里,格外可怜可爱。
楼临一见就笑了,自己捧着那盘枇杷,又提脚去了长乐宫。
还没走三步,他若有所感,回头吩咐了一句:“让人把书房里那书画缸一齐送去长乐宫,那东西重,别摔了。”
张得胜应了一声,楼临慢慢踱步去了。
长乐宫中依旧是当年那副模样,只有庭中那株枇杷树,愈发郁郁葱葱,笔直朝天上长着,透着股无知无畏的狂劲儿,像要冲破云霄。
一如它的主人。
楼临不自觉就带出一点笑意,头有些昏沉沉的,扶着树干慢慢坐下来,身旁就是那一缸的书画。
另一边一只火盆,燃得正旺。
他随手从缸中抽出来了一卷画轴,手指缓缓在上头摩挲了几下,才把那幅画摊开了。
映入眼帘的是张海棠春睡的艳影,是多少年来,曾一直入他梦,却始终不肯真正走到他身旁的艳影。她一撮头发呆呆翘起来,眼神明澄如水,何其无辜地看着他。
过了片刻,他缓过那股气来,才又捡起一封书信。日期很近,是他猜到自己或许大限将至,而想求一个答案。
一个他终生都不敢想的答案。
可是……
楼临苦笑着望着手中的信。
“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无忧是谁的孩子。也许是哥哥的,也许是白羽的。时间太近了,我也不知道。”
“但是对我而言不重要,因为她是我的孩子。”
“对白羽而言也不重要,因为她是我的孩子。”
真……
真狠呐,宴宴。
你自由了。
却让哥哥此生都不得自由。
楼临苦笑一声,将卷轴丢到了火盆里。
他快死了,可是有些东西,注定不能留下来。
到了今天,他还是只能护着她。
已成为他的本能。
一簇橙红火焰突兀地跳跃起来,火光熊熊,势不可挡,将卷轴瞬间便吞没了。
楼临下意识想伸出手去抢出来,手已探到火盆边,一点异常的灼烫从指尖传了过来。
他颓然放下了手。
楼临一卷接一卷地往火盆里丢,火势渐起,噼里啪啦的细微响声充盈在楼临耳朵里,让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他和玉疏挺小的时候,背着宫人围着火炉,丢一把栗子进去,不用多久就也能听到这种噼里啪啦的响声,一室浓浓甜香。等火灭了的时候,玉疏总是怕烫,嗔着他去拿,然后耍着无赖,要他剥给她吃。剥完了还被她笑话,说他剥得不好,最后指着他乌漆麻黑的手,笑得止不住。
噗通。
一颗枇杷忽然从树上掉下来,掉进奄奄一息的火里,掉进他的回忆里。
楼临忽然才发现过来,面前火盆快灭了,盆里堆了厚厚一层燃尽的灰。
连书画缸里另一沓书信,也在不知不觉中烧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