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0.女人“箩面”
世界无小事。小事是经不住琢磨的,恨也是不敢多想的。每隔一夜,就有新的材料被揭发出来。会开到第八天时,“女会场”就开始“箩面”了。
“箩面”可以说是马家堡女人的独特发明。也只有女人们才能想出这样的主意来,先过“粗萝”,尔后再过“细萝”。
“粗箩”是八个女人箩,前边站上四个,后边站上四个,前边站的人把她推过去,后边的人再把她推过来,就这么像萝面一样推来推去地箩她;
过“细箩”就不一样了。“细箩”是周围站上一圈女人,大家齐上手,转着圈萝她,你把她推过来我把她推过去,人就像是麻袋一样,在人群里搡来搡去……这是一个多么激动人心的时刻呀!女人们脸上红扑扑的,一个个“呀呀”地叫着,齐声发力,一次次奋力地把“窄过道儿”推出去!
还有的女人在袖筒里藏着纳鞋底的大针,箩的时候,冷不防偷扎她一下,扎得她嗷嗷直叫!没过多久她就被“萝”成了一个披头散发的女鬼了……
会开到第九天,突然有一个女人站出来说:“这是啥会?这是‘斗私’会。开着会纳鞋底子,算不算有私心?!”人们再一次兴奋起来,立时,一个个高声嚷道:“算!算!!”
于是,那些一边开会一边纳鞋底子的女人们,个个都慌得像兔子一样,赶忙往腰里藏鞋底子。塞得慢些就被拽出来了。这样子被拽出来的女人,一上来就先让她过“箩”!过了“粗萝”过“细箩”,过完“箩”再让她“亮私斗私”……
这样一来,会就开乱了。不断有人被拽上来,拽上来一个,众人七嘴八舌地揭发之后,就又连带住了什么人,于是下一个又被拽出来了……
结果,“斗私批修”会成了一条锁链,它几乎给全村人都套上了绳索!它先是消解了人们的亲情,分化了旗人之间的血脉关系,让彼此之间产生了嫌隙和仇恨。尔后又让人在激动中发疯!就像是戏台上的演出一样,到了一定的时候,你就会发现,已经没有一个好人了。
腊月二十四那天,秀丫跑去找了马天成。像这样的“斗私批修”会,一开始的时候,她是很激动的。斗“私”么,就是要让那些私心大的人受受教育。
所以,头两天,她也跟着那些妇女们一块吆喝。可开着开着,她就有点受不了了。说起来,她是村里的办脚医生,一天到晚给人看病扎针,说话又好听,所以,她没有得罪过什么人,到目前为止,也没有被人拽出来过。
可她一看是这样的阵势,也不得不一次次地暗自检查自己,她发现,一旦让她站出来亮私的时候,她会比狗屎堆还臭!那些事情,若是有人点出来,她还怎么活人呢?况且,还要过“箩”.她实在是无法忍受……就这样,她成了马家堡惟一对“斗私”提出疑问的女人。她找到马天成的时候,脸都白了。
她说:“我是不是也要把心里想的说出来?”
马天成看了她一眼,说:“不用。”
秀丫一下子哭起来了。她哭着说:“天成,谁没有私心”
马天成又看了她一眼,默默地说:“有。”
秀丫就说:“要这样坦白下去,有一天,也会弄到你的头上!”
马天成定定地说:“我知道。”
秀丫流着泪说:“我求求你,不要这样了,再不要这样了。会再开下去,我只有上去坦白了!”
马天成默默地看了她一会儿,说:“这样的会,主要是树正气。会上说什么,你也不要太当真。会嘛,啦得有始有终,再开两天吧。”
秀丫说:“那,开会就开会,怎么还‘箩’人呢?!”
马天成说:“我已经批评她们了。报上不是说了,要触及灵魂,不要触及皮肉。”
这一次,“窄过道几”于风琴真正是触及到灵魂了。她本是有名的“窄过道儿”,可她却自己走到“窄过道儿”里去了。腊月二十七那天早上,她把自己挂在了果园的树上。
一个人认识自己足不容易的,这一回,她是认识自己了。她曾是一个多么“强粮”的女人哪!可到现在她才发现。她所争的、占的那一点点、一点点的便宜,其实是极其有限的。可她竟然得罪了那么多、那么多的人
人是不是很悲哀哪?!她是反省过自己的,她曾一次次地反省自己,可越反省,越觉得没脸活。旁姓女人吐她、萝她,她认了,可亲一窝的妯娌们也吐她、箩她?!她的嫂子们,她的婆家妹子也都一个个上来吐地、箩她……错也罢,罪也罢,她实在是受够了;回到家里.男人也给她白眼。男人麦升说:“你咋弄到这一步呢?一家都跟着你丢人!”
她的大孬、二孬、三孬,大约也从会上听到了什么,一个个都用陌生的眼光看她……
于风琴有很多个晚上没有合眼了,她眼里的泪也已经流干了,想来想去只觉得路已走到了尽头,咋也没脸再见人了。于是,在黎明时分,她独自一人提前来到了会场上,又默默地、习惯性地站在了那个小板凳上。
一冬无雪,天是那样的蓝。当她蹬掉脚下那只站了很多天的小板凳时,她的灵魂已飞上了蓝天,就在这一刹那间,她突然发现:天地是那样的宽广。
当妇女们最后一天来到会场上的时候,却惊讶地发现,于风琴挂在了树上!
一个“强粮”的小女人,她上吊死了!
死时,身上穿的是一件毛蓝布衫,那布衫很勉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