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什么时辰了?”得知自己不过是做了个噩梦, 佟懿儿的心情稍稍平复了一些。她背靠着宫婢垫好的金丝软枕, 感觉自己象牙白的桑蚕丝睡袍背后已经湿透了, 她现在很想沐浴更衣, 让自己舒服一点,“一会儿吩咐她们给我预备浴汤罢,我梳洗一番再去慈宁宫问安。”
“刚过四鼓,要不您再歇一会儿罢!奴婢这就去预备着。”玉衡听见佟懿儿叫了一声“皇祖母”,已经猜到她的梦魇与太皇太后有关了----近些时太皇太后的身子一天不如一天, 阖宫上下都悬着一颗心, 也难怪佟懿儿会日有所思, 夜有所梦。
佟懿儿强笑两声冲玉衡点了点头,见她出去, 却早已睡意全无, 索性踏上床榻边的藕粉色宝莲图绣花鞋, 披了一件碧青色滚边芙蓉花衬衣走到茜纱窗下望月。临近十五, 挂在承乾宫屋檐上的清辉又大又圆,秋蝉的叫声此起彼伏,给寂静的夜晚增添了一丝生气。
此次康熙巡幸古北口,佟懿儿特意没有随驾,说是要替康熙看着几位阿哥的课业,其实是因为她心里始终舍不得太皇太后----依目前的情形看,太皇太后很有可能真的熬不过康熙二十六年这个坎。佟懿儿看着窗前这一轮清冷月色,忽然觉得自己的心一时也凉了下来。一阵紧风吹过,佟懿儿不得不拢了拢身上的衬衣。回头看时,玉衡正站在她身后,笑着躬身告诉她水已备好,可以去洗漱了。
“娘娘放心罢,昨儿晌午武太医不是还说太皇太后脉象稳固么?”佟懿儿在楠木浴桶中舒展筋骨,玉衡一面拿着木勺舀水往她身上浇,一面软语宽慰道,“太皇太后有皇上和娘娘体贴入微地照顾着,想来很快便会康复的。”
“是啊……是我太过紧张了。”滚烫的浴汤从佟懿儿的右肩倾泻而下,她感觉自己肩上灌了铅似的负重感一时轻了不少,伸手止住玉衡道,“扶我起来罢,更衣。”
辰时是太皇太后起身用早膳的时间,佟懿儿比平日早半刻钟到了慈宁宫后殿恭候,过一会儿才见苏麻喇姑与宫婢搀着颤颤巍巍的太皇太后踏过朱红色的门槛。
“懿儿给皇祖母请安!”从宫婢手中接过太皇太后枯枝般的手扶她在前沿炕上坐定后,佟懿儿方才退后向太皇太后行了蹲安礼。
“皇上怎么没跟你一块儿来啊?”太皇太后毕竟年事已高,很多事情都已经记忆混乱,康熙出去已经大半个月了,她一时恍惚完全没有意识到。
“皇上去塞外了,说中秋之前肯定赶回来陪您老人家过节。”佟懿儿坐在太皇太后身边的一个梨花木杌子上,从苏麻喇姑手中接过粳米粥挖了一勺喂给太皇太后吃,“皇上是替您瞧瞧科尔沁的家人呢,回头一定会把送您的礼物给您尝鲜的!”
“福临这孩子总算懂事了,还知道回我的娘家瞧瞧!”太皇太后咧嘴一笑,露出黢黑的牙缝,她的门牙两年前就掉光了,所以现在只能吃糊状的食物。听太皇太后叫了一声福临,佟懿儿手中的瓷勺颤抖了一下----原来她心里永远过不去的坎是她的亲儿,她连康熙都忘了,却还记得自己英年早逝的儿子叫福临。
“是……是啊----皇上一直都没忘记自己身上流了一半博尔济锦氏的血液,他永远都不会忘的。”站在一旁的苏麻喇姑听佟懿儿说出这样一番话来,惊讶地张大嘴巴,她本以为佟懿儿会告诉太皇太后现在已经是康熙朝的真相。
忽然太皇太后口齿不清地说了一段蒙语,苏麻喇姑耳朵有些不灵,实在没办法给佟懿儿翻译。忽然佟懿儿想起住在慈宁宫的娜木罕,忙吩咐玉衡去东次间将她请过来。
“皇祖母,你方才说了什么?”
太皇太后又说了一遍,仍旧是模模糊糊的蒙语,佟懿儿满怀期待地看着娜木罕,希望她能破译这段在佟懿儿听来如同天书的语言。
“回皇贵妃娘娘的话,太皇太后方才说,‘我的阿图丫头怎么也不来看我’。”娜木罕如今二十来岁,满蒙汉三语都相当流利,她这些年与太皇太后朝夕相处,这点小事对她而言自然不在话下。
佟懿儿想起来,阿图正是太皇太后女儿淑慧公主的闺名,原来太皇太后思念起远在巴林部的女儿来了。
“公主过些日子就会和皇上一道回宫来看您,您放心吧!”沉吟片刻,佟懿儿决定“先斩后奏”,一口答应太皇太后见女儿的心愿。
“娜木罕妹妹,今日真是谢谢你了。知道你在慈宁宫一向深居简出,今日还特意请你帮忙,实在是抱歉。”与太皇太后又闲聊了一会儿,娜木罕便随佟懿儿一道出去了。站在慈宁宫的台阶下,佟懿儿忽然转身冲久违的娜木罕微微一笑,表达自己的谢意。
“娘娘客气,照顾太皇太后是娜木罕分内的事,何足挂齿。”娜木罕如今仍旧保持着蒙古人的穿衣习惯,宽大的蓝布袍子,头发编了麻花辫盘在脑后,胸前挂着的佛珠显示出她已经信了一段时间的佛教。她语气平缓,有着与年龄极不相称的老成持重。
“多年不见,没想到妹妹如今竟如此淡雅从容,实在教人刮目相看。”想起从前的琪琪格,再看看眼前这位通身贵气的蒙古格格,佟懿儿心中不由暗暗惊叹----同样是身处后宫的女子,有人拼尽全力只为得到圣上垂怜;有人处心积虑只为生得龙裔一飞冲天。像娜木罕这样淡定自如与世无争的,佟懿儿还真是头一次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