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兮不由抬手触了触头顶的玉冠,那本该质地冰凉的玉石,这一刻蓦地有些温热,直透心底。她开口道:“向你买冠的银笏,是我的至交好友,当年他的确送冠予我,却只是一尽金兰之谊,并非什么值得素茴你嫉羡的情意。”
素茴嘴角深深抿着,对她的话不置可否。他沉吟了许久,方才涩声叹道:“罢了罢了,我也不过是个眼拙的痴人,连哪一顶玉冠是自己的,尚且分辨不清,还有脸笑话旁人……”
眼见封郁纱袖一展,将茶桌上的金弦瑶琴收作金光一纵。素茴的脸上却是见怪不怪的淡然,问道:“两位找上素茴,究竟有何贵干?”
“你我皆非凡俗,素茴姑娘既然明知如此,何必再互打哑谜?”封郁明知他是男子,却仍旧称他为姑娘,话语间似有揶揄之态,说:“我家夫人是东海‘赫赫有名的东莲尊君’,我嘛,一介散仙,不提也罢。只是不知,素茴姑娘又是什么真身,缘何要在人世里浑水摸鱼?”
床榻上的素茴猛然站起,面色发白,嗓音有几分颤抖:“封公子所说的……素茴不明白。”
这一遭却是莲兮抢先开口说:“银笏赠冠,已时隔百年。素茴那时,或许也是今日这样的青春容貌吧?我问你,朝颜阁是你的第几处藏身之所?汉阳又是你迁居的第几座城镇?”
莲兮从榻边捡起雪色的狐裘,往身上紧紧一裹,这才解开自己身上的男子化形。
她将素茴腹前的薄衣撩开一角,拿指在脐眼上轻轻一触。他不反抗,也不吱声,全由莲兮摆弄着。
封郁也凑了上来,瞅了瞅素茴的腹脐,长长吁了一声,叹道:“真有这样的事!”
在素茴的肚脐之上,赫然有一片指甲大小的鳞状异物,上端颜色灰蓝,边沿剔透浅薄,嵌在雪白的皮肉中,分外惹眼。
他二人围在素茴面前互传眼色,默默无声地对着一个男人的下腹品赏了许久,极尽猥亵之态。两道审视的目光,令素茴全身寒毛倒竖,他将衣摆拽下,护在肚前,不耐地说:“果然这样好看么?”
“你可知道,有人一直想要找到你?我等此行就是为了他的心愿,才寻到了这里,”莲兮从床榻上取过那一件斑斓裘锦,重又披在了素茴的身上,好替他将裸露在外的一双腿罩住。她顿了一顿,转念道:“确切地说来,或许他想要寻的那个人,是令堂吧?”
素茴浅褐色的月牙明眸中,光彩黯淡。
被尊为坊主时,他泰然自若地游走在众多宾客之中,笑容中五分娇柔,四分灵动,还有一分深藏的倨傲,让人折服。
卸下衣妆,在人前袒露身子时,他的眼底忽明忽暗,脸上含蓄的笑容,像是挣扎在风雪中,持苞不放的花蕾,裹藏着一丝自弃的意味,让人怜惜。
然则这时,他的嘴角虽是浅浅上勾着,却不过是一道生硬的弧线,瞧不出半点笑意。他悻悻然,仿佛事不关己一般,承接得自然:“竟还真找上门来了?只可惜那女人百年前就死透了,如今恐怕连灰也不剩得了。”
他说得无谓,莲兮与封郁听了,却不约而同地叹了一气。
他二人并不是傻子,对朔阳的种种说辞,始终抱有一丝疑虑。在神州各地虚晃的这几个月里,也曾无数次揣度着朔阳寻找画中女子的真正用意。雄鲛好淫好斗,欲火强盛,虽是相貌丑陋,却个个生就着极美的嗓音。借着这副天赐的惑器,它们才得以将众多海女渔妇设法引进领海之内,再拖入海底去,为妻为奴。
若是百年前,朔阳果真在海面偶然瞅见属意的凡人女子,便断然没有白白放过的道理。莲兮与封郁曾就这一点,天马行空地设想过无数的可能。然则,莲兮从未想过,她随性说来充作旅途闲话的传说典故,竟就掩藏着些许真相。
那一天,莲兮再也挑不出什么新鲜的词汇来编派朔阳了,便索性学着凡人对骂时的说辞,恶言恶语道:“他可恶之极,想必将来生得娃娃没pì_yǎn,娶得老婆被人拐。”
这又怎么可能呢,封郁笑她异想天开。
世人皆知,鲛人是同族交欢,且不能离水。朔阳是鲛族头领,有哪一只雄鲛吃了熊心豹子胆,来拐他的夫人?
的确,那不过是她无端空想的一句恶意罢了。
然而,许是旅途闲极无聊,那一日莲兮格外较真,还端出了五花八门的飘渺传闻来佐证自己的说法,非要与封郁胡吹神侃上半天。
“你可知道鲛人堕泪成珠的传说?”她仗着自个儿是海族一员,问得刁钻。
“那不过是虚传罢了,”他却只觉无趣,答得理所当然:“若是眼泪果真能化作珍珠,那珍珠与海砂又有何区别?”
难得封郁也有短见薄识的时候,莲兮自然没有放过显摆的机会,对着他细细说教了许多。
所谓堕泪成珠,并不是普通的泪水,也不是普通的珍珠。
依循着自然的法则,万物可得生生不息。然则,并不是所有物种,都是被神灵赐福的存在。亦有少数物种的诞生,本就是违逆天道,是不该留存于世间的种类。这一类生命,若是依循着自然的安排,终有一日会走上灭亡的道路。
而鲛人,就是一支背负着恶意诅咒的部族。
这样的传闻,零零碎碎不知从何而起,却从没有断绝过。东海中不乏寿岁过万、成精已久的蚌磲龟族,莲兮幼年时常年与之做伴玩耍,正是从那些老嘴里,撬出不少离奇的猜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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