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句公道话。话这样说,可他终究并不曾说过要招降赵慎,今日在帐前又何尝不是解围。其实从那日他见太师的西京来信里告诫他军中不可失和,便已知是有人背后吐了苦水。尉迟远对他不满由来已久,他倒也不太在意,可如今倒把闵彧拉扯进来,他却不能坐视不理。上次闵彧进言,他便看出尉迟远心有介怀,如今果不其然。裴禹自恃到了这样的年岁地位,是早有不必看人脸色的资本,可闵彧却终究还不是能如此肆意的时候;尉迟远已生芥蒂,这后生今后未知不是还要受些委屈。不过今天的事他既已经出面,尉迟远倒也未必再给闵彧难做。至于再往后,便等回朝从长计议,想来也算不得什么;他真正耽心的倒是这士族子弟的心性,遇磋磨而生忧愤自伤之意,却最易折人的志气。
他想着是要提点闵彧两句,便道:为尊上者指摘你,如何亦不为过,你不可因此委屈怨怼。这话意直是不容置疑,只他平时里讲话严苛惯了,一时也未觉得。待话音落定时,忽然瞥见闵彧尤苍白着脸色,方觉出这样说似是有几分过了。可既然已是说了,也再无收回的道理,不由顿了一顿,往下的话便也没说。心道自己是当真有了年纪,在从前这是什么要紧的事,如今也竟因而生起踟蹰了。
却听闵彧低声道:先生放心。我自知当行事秉正,而绝不因畏责生怯而含糊。
裴禹本只是耽心他因今日的事心生颓丧,却没料到他会说出这个。这少年在他面前言语诚挚而屡屡出他意料。此时,他听这话,只觉似托着璞玉在掌,竟陡升几分恐轻率琢磨而损其光华的不安。半晌只将手掌在闵彧肩上轻轻一按,道:有这话,我便总不曾看错你。
他复又扶了闵彧躺下,心中大感欣慰,起身道:你只安心休养,旁的都不必管。这洛城之下,当有你好生建功立业的一天。
裴禹出了营帐,李骥早在等候,见他手中捧上的外氅,只微微摇头道:不必了。
李骥道:先生披着吧,这时节夜里,天还是凉了。可见裴禹仍是摇头,便也默默收了声。
两人一路无话。回到帐内,裴禹坐在案前,又拨亮了烛芯,抬手注了清水在砚中。李骥见了,忙过来研墨,边道:先生还不歇下么?
裴禹也不回答,见那墨锭在砚中轻缓研过,墨色晕染在清水中,渐渐混黑起来。恍惚中忆起许多微末旧事,一时竟走了神。沉默半晌方道:我时常不近人情罢?
李骥手下一滑,差点把墨汁溅起。脑子里一转,只做假意不闻,道:先生,这墨有点稠。
裴禹轻笑了一声道:你这话,未答却胜似答了。
李骥手下不敢停,心道先生明明自知,却还偏这样问,叫人怎么答?又想,即便他自知,又何曾转过性?不知今日怎么又想起这个。
却又听裴禹道:是有几年没见着源长了?
李骥听这话,更为诧异。陆攸之离了西京之后,裴禹提他从来便只唤其名,是多久也没称过表字的了。前番他又认定陆攸之是诈死藏在赵慎军中,照理说只该深恶痛绝,怎么又肯这样称呼。
他只低头要再往砚中添水,裴禹止了他道:不必再研了,便这样吧。
李骥见他已擎了毫素在手,蘸墨舔笔。眼光微微扫过,只见裴禹下笔写道:禹白。赵将军足下。李骥心中微动,不敢打搅,忙垂首退了开去。
裴禹写下这几字,其后再下笔,几番都是未写几字便觉不顺,一时满那纸笺已遍是墨迹涂抹。裴禹微微皱眉,搁了笔在案上,自己执起墨锭,缓缓研开。他这写下的不是劝降信,倒半是威吓半是约战,更是为了讲说陆攸之的事。他已是笃定陆攸之如今正为赵慎所用,这事断不肯含糊。长沟这样寻常人不经意的旧事陆攸之尚还记得,他跟在自己眼前前多年,脾性手法更是摸得熟了,不定哪一时要把自己也算进去。这固然是一节,更何况还有一段他自己不愿认的心思他对陆攸之再如何严厉苛责,内心中却是给予厚望。这人只是不声不响,他竟也总看不透这文弱后生寡言隐忍下的心思。而如此拂逆于他,算来已是第二次了。这样的事于裴禹看来,不啻胆大包天的无声挑战,叫他怎能心平气和。
突听咔吧一声,裴禹手中一凛,才见那墨锭已断折成两截,连带手指上亦蹭了一块墨渍。帐外一阵风过,激得眼前亦是烛影一晃。这凉风过处,裴禹恍然觉收了心神回来。凝眉思量一刻,再下笔时已是一气呵下。
不说裴禹这厢修书,几是彻夜未眠;那厢尉迟兄弟帐中,亦不安生。
尉迟中道:闵彧这后生恁的白眼,兄长你往日待他亦不薄,他如今便只跟着姓裴的跑。
尉迟远道:我真没料想裴禹这样当着众人为他说话,可见是真心器重。
尉迟中咄道:可他也还是在我们手底下,就纵他这样得以不成?
尉迟远冷笑道:我今日本也不是为着跟他过不去,更犯不着跟个部将计较。纵然是裴禹,如今亦不是翻脸的时候。
尉迟中道:照兄长的意思,我们却得忍耐到何时?
尉迟远翻覆着手掌道:你便只知道这样张狂发急。洛城何时得了,何时便不需再忍了。只是如今,你看这洛城也不是多可顺当拿下。这样时刻,总归要分得出轻重,况且既有人愿意担着责任风险,我何必拦着。总归他殚精竭虑出得的主意,还得靠我手里的兵马去做。
尉迟中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