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钗不动声色,笑着说道:“正是呢,怎地你不知道?这事莺儿、茜雪都是知道的,早暗暗筹备了好几日了,怎地你不知道?难道你——那时睡着了?”
那声音一时语塞,过了片刻才支支吾吾说道:“正是呢。许是我当日一不留神,睡过去了。你倒说说看,究竟是几时去看她?”
宝钗闻言,知道要说些长篇大论了,却先不回答,只是向莺儿茜雪两个笑着说道:“忙了这么大半天,头倒有些痛,倒想一个人静一静。”须知她和那声音交流时,在外人看来就如同发呆一般。这发呆的时间长了,难免惹人猜疑,所以还是借故一个人在房中,才好行事。
莺儿茜雪闻言,都退下去了。宝钗方慢慢说道:“你莫急,也就这一两日了。说起来,那么久不见她,着实想念,还不知道她受了多少罪呢。”
那声音起初还道:“正是,许久不见她了,莫说是你,就是我都有些想她呢。”待到宝钗提到香菱受罪,陡然间声音高了八度:“受罪?怎会这样?你不是说诸事安排得妥当吗?不是把她托给刘姥姥了吗?那刘姥姥是极讲义气的人,既然应承了你,是再不会出错的。难道你竟趁着我不在,将香菱送到了别处?”
宝钗慢条斯理说道:“你且莫要着急。香菱仍由刘姥姥照管。这点我并没有诳你。只是你仔细想想,香菱小时候,虽然也受过几年苦日子,但养在我家的这两年,一直跟着我,吃穿用度,可有少过她的?她平日涂的脂粉,头上戴的,身上穿的,哪一件不是上好的?不是我夸口,就是外头平常人家的小姐,穿的用的还不及她呢。古人常说,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她这一两年既然是这么过来的,一时把这些都给抛开,哪里受得了?日里夜里还不知道该怎么哭呢?再者你也知道她模样生得好,乡间人都是敞开了门,时常走动的,论门户严谨远远不及我家,若是有什么心怀不轨的,一时窥见,见她生得貌美,动了什么不良的心思,又该如何是好?”
那声音顺着宝钗的话头细想,只觉得大有道理,不由得惊怒交加,恨声道:“既然如此,你还由着她到乡下去住?你就不怕她住不习惯,你就不怕她受人欺负?你……你安的是什么心?”
宝钗由着那声音不分青红皂白吵骂,也不生气,只是淡淡说道:“锥子没有两头快的。凡事总要有一个取舍。我们家里头吃的用的,自然比外间人家要好上许多。香菱在此处,自然吃得饱,穿得暖,别人见她是我的丫头,也不会刻意刁难她,若有不开眼的人要调戏她,那寻常人早被打了出去。便是她服侍人服侍的不如莺儿妥帖,又只爱读书写字,并不爱做活,我也纵着由着她,亲自教她习字,那些脏活累活只叫小丫头做去。只是她在我家,到底是为奴为婢的身份,母亲有意抬举,一意想叫我那不成器的哥哥纳了她,你又舍不得。如今住到乡下,吃的不过是粗茶淡饭,穿的不过粗布麻衣,凡事免不了要亲力亲为,抛头露面的,劈柴烧火,担水淘米,她从前爱读书写字的,如今也只有围着茶米油盐酱醋茶了。这些还都是小事,若被那无赖闲汉缠上,被欺负了也只有认了。只一样好,不用和我哥哥有瓜葛。你当日整日聒噪,一力撺掇着要我放了香菱,如今我受尽母亲褒贬,好歹合了你的意,你到底还有什么可抱怨的?”
那声音恨声道:“既然你早看出这些利弊,为什么不想个两全其美的法子,反倒害香菱受苦!可见是有私心!”
宝钗悠然道:“这可是奇了,我又不是神仙圣人,算得出前因后果,能面面俱到、事事妥帖的。你也看到了,为了香菱的事情,母亲差点不认我这个女儿了呢,我若是事先想到这一层,恐怕也就撂开手由着哥哥纳香菱了呢。”
那声音气急:“你——好狠的心!香菱那孩子这般命苦,自幼离了爹娘,又被人卖到你家,你自该待她好些。”
宝钗道:“这话更是奇了,香菱固然从小坎坷,但一来怪那拐子丧尽天良,诱拐yòu_nǚ,二来该怪她家里看顾不周,所托非人。我哥哥买她时固然莽撞霸道些,却也是按了规矩付了身价银子的,她来我家后我待她也甚是客气,任凭你去金銮殿上评理,于情于法我家都是没什么可指摘的。如今你嫌我哥哥不成器,觉得让香菱做妾是辱没了她,我私下做主放她走,并不要回身价银子,又送她银两傍身,已是早尽过了情分。难道还要保她一辈子荣华富贵、安稳顺心,才算不狠心吗?”
那声音愣了一愣,还想讪讪争辩些什么,却见宝钗忽然将颈间那金锁摘了下来,放在炕桌上,笑着向那金锁说道:“阁下形迹已露。如今香菱都离了我家了,还寄在这金锁里做什么?我家并无你要的东西。”
第42章
原来宝钗自幼和这个怪异声音相伴,时常得它耳提面命,实在是不胜其烦。何况这声音有的时候刻薄偏激,有的时候一味打击讽刺,于出谋划策上倒是平常,偶尔泄露天机,却也闪闪烁烁,极少说什么准话,让人反倒愈加为难。若细论这声音这些年来的功过,竟是功过参半,所幸宝钗自个儿有分寸,它出的那些馊主意,未曾偏听偏信,否则必定贻笑大方了。
若是单是这样,宝钗也就罢了。她从小本有怪病,体内有一股无名热毒,又常做些稀奇古怪的梦,对这些怪力乱神的事情早就是见怪不怪、听之任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