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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自由了,我自由了。奔跑在夜风里,我感受黑沉沉的暮色在身上舒缓地按压,脚下枝条草叶是那么驯服,冰凉的空气仿佛来自万古之前,我跳跃、腾飞,像猎豹一样从树梢上方飞掠而过,翻过所有阻碍,将追捕者远远甩在身后,奔向漆黑的远方。
风扑面而来,外头清新的空气灌注我皮肤的每一个毛孔,它们带着山野的味道,带着雨露的味道,带着虫鸣鸟啼与人间烟火的味道,如一股股甘泉深入我的体内,封闭的栅栏打开,沉淀在黑暗深处的热血也再次沸腾起来。
我轻轻落到地上,仰头看向无光芒的夜空,伸展肢体,长舒口气。四周是陌生的树木,脚下是柔软的泥土,我站在这里,似乎能听到从天上传来的声音,从地底传来的声音,以及那些深藏在世界表象下面,从来不被人所感知的声音——
树叶在空气中轻轻颤动,时间一分一秒改写着它的颜色,再过几天,它就会变成灿烂的金红,然后飘摇落地;水滴和营养正从大地深处融入植物的根茎,缓缓攀升,源源不绝。我脚下的地底有一处洞穴,鼹鼠一家正于当中安睡;倾倒的朽木后面,菌菇在等待一场大雨;山猫跳跃着逃开,狐狸藏起了身影,甲虫屏息,蜉蝣凋零。
周遭万物的信息陡然活跃起来,如无数条江河,涛涛汇入我体内最深处的黑暗之海。
我感觉到体内的黑暗再一次膨胀起来,它包容着我,在我体内穿梭,将我的每一条血管、每一滴体液都染成它的颜色,我第一次明白世界的真容是怎样的,那些在我身而为人的过去中永远感受不到的东西。
多么神妙,多么美好,又多么的令人畏惧。
我知道自己如今已不再是一个普通人,人类的思维或许难以跟上自我产生的变化,但我依然想寻找一个词来概括如今的感受。就在我这么想着的同时,我感觉自己看向了自我的体内深处,看向那黑暗的中央,星星点点的光芒在当中跳跃,闪现,分裂,增殖……它们越来越多,渐渐形成了光明的瀑布,从灵魂底层翻涌而起,越过看不见的堤岸,将我的存在淹没。
我好像又回到几天前,当我第一次吞下“它”鲜美血肉时所产生的幻象——躺在温暖平静的海面上,阳光爱抚着我,波涛轻托着我,海潮声如忠实的护卫,将我从纷纷扰扰的此岸,渡向了光明恒久的彼岸。
原来是这样。
那一瞬间,我所想知道的比喻正栩栩如生地停留在思维里,璀璨光明,幻化万千。
过去,我的生命——或者说所有凡人的生命,都如同一颗种子,于时间中慢慢发芽,慢慢滋长,用一生的力量走过那几十年,平稳而缓慢。如今在那股力量的驱使下,我这颗种子破裂了,它绽开无数缺口,令内中蕴藏的生命能量疯狂爆发,它们带着夺目的光华,从身体和灵魂最深处喷薄而出,形成一张交错的光网,形成了光明的海洋,让我从一个普通人,变成另一种完全不同的东西。
过去的我,是温润发热的木炭,现在的我,是熊熊燃烧的烈火。所以我才能够获得与他匹敌的力量,甚至在张家人的围堵下顺利逃走。
可是……燃烧得太猛烈,必然无法长久。力量越强,透支的生命力就越多。
我忽然意识到,自己活不了多久了。
没有时间了。
属于我的时间正在飞速流走,我不能再去寻觅血肉,也无法在野外躲藏太久,我应该去……脑中突然划过一道锋锐的影子,像夜中的闪电,照亮我混沌的脑识。
是了,是那里,我要去那里才对。
我变成今天这样,就是为了去那里完成我的使命……
想到这里,我努力收拢力量,从获得自由的喜悦里镇定下来,我已经意识到自己的消亡,却没有感到半点悲伤或不舍,求生的本能也开始从我的心里消泯,我离“人”正越来越远。
可是,就在这时我心里却突然蹦出一个想法,我想回去一趟,回到那囚禁我的所在——不是回那间囚室,而是仔细看看那整座建筑,那个庭园,看看我生活了将近两年的地方,我人生中最后的家。
为什么会那样想,我也不明白。我以为自己已和黑暗融为一体,并忠实地执行着它的指令,但在那一刻,当我明白自己命不久矣时,隐隐约约的怀念与温情还是在我的心灵里占据了一席之地,它催促我在紧迫的时间里回头,回到那里,看看那方山水房屋,看看那里的人。
是的,我还想再看它一眼,本应已没有任何情感和牵挂的我理不清心里的想法,只遵从着这个意愿前行,于是我转过身,朝来路飞奔,这是自投罗网,还是最后的牵挂?
我不知道。
风声再度于我耳畔呼啸,枝条飞速后掠,漆黑的天幕似乎一寸寸降得更低,即将与大地合围,把我笼罩其中彻底碾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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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段很累人的剧情总算是告一段落了。
很快,我回到了那处房屋附近,清冷月光穿透逐渐让开的云层,往地面投下朦胧光影,这让我能将周围看得更清楚。虽然我现在可以夜视,但两种观感依旧是不同的。在光的辅佐下,我眼中似乎同时浮现着两个世界:一个在日光下平静生长,一个在夜影中悄然潜行。
四周很静,我伏在一株大树上窥视,发现庭院里半个人也没有,只当中的房屋底层亮着光,那里应该是会客厅。我带来的骚动似乎已平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