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我们盯着他,族长也愣了一下,摇头说没什么,你继续,将话题遮掩过去。
所以……我的考虑是,弟弟小心翼翼地说:吴邪杀害他父亲,包括母亲受刺激发疯这件事,我不确定对他的记忆有多大影响,会不会在他成长过程中被想起来,因此,我想还是选择一个辈分更远些,但和他也很亲近的家人吧,比如他的爷爷。
……可以。
族长同意了弟弟的提议,从此之后,他将成为吴邪的“爷爷”。
这年春节过后的第三天,吴邪离开张家,和弟弟一起,懵懵懂懂地朝那片缔造了一切的山谷进发。
弟弟改变了他好看的容貌,通过张家精妙的易容术,由一个青年,变成了睿智深沉,更有年龄感的形象,介于中年和老年之间,恰恰好去当一个幼童的爷爷。
吴邪在药物作用下沉睡着,一点儿也不知道自己的生命轨迹将就此改变。
我看着吴邪恬静的小脸,猜测他醒来后会有什么反应,当他发现这一年来形影不离的族长再不会出现时,他会如何哭闹,寻找,茶饭不思……然后,他会渐渐归于平静,接受现实,并随着成长,将这一年来的点点滴滴都从记忆中清除。
他会以为自己从未见过族长,更不曾一起生活过。
我突然想起昨天晚上,族长抱着吴邪,轻轻握着他的手,教他一笔一划地写自己的名字:吴邪。
吴——邪——
横平竖直,一撇一捺,出现在纸面上的是好看的瘦金体。这并不是族长惯常的字迹,他的字比这更苍劲,更英气得多,但不知何时开始,他也会写瘦金体了,或许就在他销声匿迹的那二十年中,思念和痛楚,令他描摹了一手和吴邪生前毫无区别的字迹。
吴——邪——
一个个公正端丽的汉字在纸上出现,分不出是族长的大手所写,还是他手中吴邪的小手所写,吴邪目光中半是好奇,半是喜悦,乖乖随着族长的牵引,做这枯燥的动作。他是个乖孩子,或者说,只要和族长在一起,他就会很乖。
我忍不住又想去劝族长,这个吴邪还太小了,他连这些记忆都不会保留,何况你教他写的字呢?
可我终究还是忍住了,没有打破他们相处的最后一夜的静谧与温情,默默离去。听人说,这夜晚族长房中一直亮着灯,他一定在吴邪熟睡后还一直看着那孩子的脸,分分秒秒都不曾错过。
收回思绪,我看到弟弟抱着沉睡的吴邪上车,族长沉默的目送他们离开,腰背挺直,目不转睛。他站在雪地上,直到那两个人的身影消失了许久许久,直到日头跌落到山的下方,整个宅院都沉入暝暝的暗色中时,才终于转身回屋。
……
我呆滞地看着笔记本,仿佛踏入一座迷宫,还未抵达它最黑暗的核心处,已让我筋疲力竭,神魂俱丧。
我不明白自己是怎么将这些记录一一看下来的,我甚至隐隐怀疑自己已经死了,如今是已死的我,是一个死人在看这些东西。是的,我已经死了,我早就死过一次了不是吗?
那么,现在的我……
不可形容的疼痛在我身上游走,时而在脑中,时而在脚下,它们像无数狡猾的蛇,将我的身躯一寸寸扎紧,要从我的每个毛孔潜进体内,彻底将我捆绑、勒紧、撕得粉碎——
原来我真的做过那么多邪恶的事,我由一个求而不得的可怜虫,变成黑暗的奴仆,变成戕害父母兄弟,伤害无辜者的罪恶化身。
我曾经自欺欺人,自我安慰,我说一切都是梦,只是噩梦而已,哪怕我的潜意识里早已明白一切不是那样简单,但如今亲眼目睹过去的真实记载,目睹这些东西在纸面上鲜活而冷酷地展示时——
不是梦,是真的。
原来我……曾经是那样的。
原来我的死而复生是这么回事。
原来如今的“吴邪”是这样……
而且……
我肩头一震,心头窜动微茫的火花,仿佛溺水之人看到浮木,但这火光又立刻熄灭了——那一年……对,笔记上写过的那一年,我和他,和小哥生活在一起,朝夕相伴,形影不离,然而我那时太小,那三百六十个日夜便如天边变幻的流云,倏忽而来,飘散而去,在成长中化为泡影,心上不留一点痕迹。
都不记得了。
他像父亲对幼子那样保护我,教育我;像世间最痴情的儿郎那样对我退让、隐忍,像坚韧的岩石般穿越风霜侵袭再度找到我,即使在经历无数伤害后,他依然对我留存着一线希望。
我却……
我都做了什么呢?
我伤害了那么多,那么多人,从前生到此生,接连不断地给周围人以伤害……
我……
烦恶感在我脑中盘旋,长久压抑的怀疑、痛楚腾空而上,将我整个人牢牢包裹,我想我或许已经疯了,已经死了,我想逃开,想立刻晕过去,但是都没有,我仿佛被一只大手按着,被一股力量强迫着,浑身颤抖,双泪长流地盯着那本日记,贪婪而绝望地继续往后看,看遍它所留给我的每一个字,每一点讯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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弟弟走了,也带走了年幼的吴邪,他们开始在山谷中生活,以祖孙的名义。
我知道吴邪曾经有过一个爷爷,在他还没有踏入这一行,还不认识族长的时候,那位真正的爷爷吴老狗就为他奠定了命运最初的阶梯。吴老狗给他讲自己的故事,那些如雄奇险峻山岭一般的故事在吴邪幼小的